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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kard】血肉之躯(下)

*以一种非常狗血的方式把故事圆了回来(。

*这部分主要是肖哥的视角

*原创人物预警!血腥暴力描写预警!作者对医学一窍不通基本是鬼扯预警!

*本篇肖哥有严重的ptsd和暴力倾向 





summary:decard shaw独自度过的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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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仍然感觉到剧烈的头痛吗?”

她面前的男人疲惫地侧卧在病床上,仔细思索着护士的话,他神色恹恹,似乎在分辨从脑部传来的是鲜明的疼痛还是高烧后遗留下来的昏沉。片刻后,他回答:“我想没有。”

病人的语调很奇特,他缓慢且一次一顿地吐字,似乎说话和端坐对他来说都是很吃力的事情,而他正竭尽全力地维持体面,不使自己显露出过分的疲态和脆弱。缠绕在他头部的绷带已经撤除了,露出男人没有血色的面庞,他的额前挂着细密的冷汗,眉头紧锁。

“你可以躺下。”护士建议道。

男人有力的双手在身前紧握,绷带下的肌肤暴起青筋。他把背靠在墙上,以一个戒备的姿态微微仰头,固执地表示:“这样还好。请问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事情起源于两周前。两个青春期的男孩半夜翻出自家院墙,跑去父母明令禁止不许靠近的河里戏水,孩子们水性很好,在河中不断地上浮、下潜,希望找到想象中著名海盗埋藏下的宝藏。他们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是无意中发现了河边草丛中的一片阴影——那是一个受了枪伤的男人。

被找到时他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但是他像在血水中浸泡过一样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而且胸膛不再起伏。他只是安静地躺着,好像马上就要变得僵硬。于是那两个吓破胆的孩子以为他死了,大骇之中跑回家找来了自己的父母。同样慌张的成年人壮着胆子,去探知那个“死人”的鼻息,然后他们惊讶地意识到——即使冰冷河水的冲刷使那人体温下降,凉得像具尸体,但他仍旧留有最后一丝呼吸。

他还活着。

两位好心的农民翻找伤者的身份证明,在他胸前的口袋里发现了钱包和一本护照。钱包中的东西——装满了整个夹层的不连号百元美钞、英镑和几张大额支票——吓到了他们。联想到男人身上诡异的枪伤,他们不敢拿钱,担心招致报复,只是在报警后把那濒死的陌生人送来最近的医院,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生怕与此事有一点牵连。

幸运的是,病人携带的巨款足以支付他的手术费用,而且他顽强地抓住了最后的生存机会,在经历了几天的抢救后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术后并发症不容小觑,自摆脱呼吸机起男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持续地发着高烧,他无法进食却又想要呕吐,就只能痛苦地干呕,大多数时候难以保持清醒。

近几天他的情况难得有所好转,病人已经可以撑起身体、与人沟通,甚至用这种审视的目光扫视四周,话语中流露出疏离与怀疑。那么她还有别的事情吗?年轻的护士没有顺着他提出的问题向下。她打量着这个神秘的病人,企图找到一些证明他的与众不同的证据。

她的目光瞟了一眼手中的的文件袋——装着曾经被放置在男人血衣口袋中的护照和钱包。那些钱在付完了手术费用后还留有不少的结余——谁会带这么多的现金外出?病痛的折磨已经使男人比起最初瘦了很多,不过远未到形销骨立的程度,如今他看上去单薄且虚弱,但人们仍可从他的双手中联想到曾经蕴藏在那具身躯中的力量。这个陌生人也曾陷入高热带来的幻觉,迷离中说些意味不明的胡话,只是随着头脑的逐渐冷静,他变得愈加沉默,像是重新筑起了与人世间的高墙,有时候那寡言的人可以维持一整天的安静,哪怕是呼痛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他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何有这般的力量?他为何如此神秘且戒备,总是提防着一切?最重要的——发生了什么令他陷入将死的境地,那些背后的弹孔源于谁手、又是因为何故?

病人仍旧昂着头,雕像一般正襟危坐,再度斟酌着开口:“护士小姐?你在发呆。”

“是吗?”她回过神来,将手中的物品递给他,“你的东西,是护照和钱包,还有医院的账单,钱包里的金额——”

“——我认为没必要检查。”他马上接口,像是想要尽快终止对话,“我相信你们。”

他们之间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于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病人眯眼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士,似在疑惑她为何仍不离开。那位护士感到非常尴尬,但她依旧在那份尴尬将她击败、逼着她就这么不了了之前鼓起勇气说:“实在抱歉提起这件事,但是——你伤得很重。你中了两枪,其中一枪伤到了你的头。”

“我被抢劫了,这种事情时有发生。”

这种说辞不能停止她的想象。几天前警局的人也给这件事下了一个结论。把一切暂时归罪于劫匪非常简单,尤其在你的受害人神志不清、你无法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效信息的情况下。当然,本次事件中最大的疑点即使是最差的警察也不会忽略——钱。所以警察还会再来,找一个病人状态好转能描述当时情景的时候,不过好奇心使她不能再等到那时了。

“——那些钱。我想你还是查一下比较好。”

男人困惑的表情一闪而逝。就算他掩饰得已经足够好,这个古怪的病人还是偶尔会流露出自己强烈的不解。在护士第一次称呼那陌生人为“bishop先生”(这个称呼来自于他身上的身份证明)并问他“感觉如何”时,病人没能第一时间意识到她正在询问谁,等她重复到第二遍的时候才告知了自己的情况。

他的表现一直都很自然,看起来他只不过是身体不适,未能及时回答。但这位敏感的女士一直觉得——他的反应很迟钝,好像对自己的名字和自己拥有的物品都毫不知情一样。那也是他身上重重疑点中的一个,尽管警察们没有机会发现。

此番他依然顺水推舟地回答:“也许损失的数额是很大。我会携带大量现金出门,这也算是我个人的坏习惯。人总要有些怪癖的,希望账单不至于太难支付。”

“不,不会。事实上你的钱付账单绰绰有余。”

那些所谓的劫匪没拿走哪怕一张的钞票。护士盯着他,所有的疑问都梗在喉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而她已经在这个人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并且明显不能从守口如瓶的人那里套得结果。最终她只是叮嘱道:“好好修养,警察应该会在明天来问你事件的具体经过。你可以早些睡,好在明天的谈话中打起精神,提供更多的信息。这件事的影响很恶劣,对你也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他们会尽最大能力帮助你找到袭击者的。”

他重复了自己先前的回应:“我相信你们。”

说完,男人疲惫地阖上了眼睛,仿佛刚刚发生的对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他听着女子离去的脚步声,躺回床上继续休息。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等到一天的工作结束,年轻而忙碌的护士在下班前最后一次检查病房——诡异的是那张病床上空无一人。挂吊瓶的架子还立在床边,吊瓶中没输完的药水顺着针尖滴落到底面,床铺平整、冰冷,一切都完好无损,只是没有一个病人曾存在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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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位多疑的小姐或是随便哪一个细心一点的警探发现藏在夹层里的另一本护照,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令人难以从中脱身。

病人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他感到自己在坠落,他感到水漫过身躯,他感到窒息带来的眩晕还有死亡到来那一刻的绝望。他挣扎,企图把头浮出水面,争取到那一点足以延续生命的空气,但汹涌的水流把他的身体按下去,按到无边无际的水中,直到他垂死之际翻涌出的最后一点水花与涟漪都消弭于无形,直到黑暗吞没他,而河流还是那样平静、一刻不停地奔腾着向前,无声无息。

他仍未放弃求生。他仍旧不想停止挣扎,不想让在水色中模糊着远去的那一点微弱的亮光成为回忆中最后的景象。但那时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梦很短暂,且空无一物,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也许他只是用空白的梦境来度过一段时间。偶尔,很偶尔的,男人会睁开双眼,看到悬浮在他头部的顶灯,还有医生,很多医生。他们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带着口罩的嘴一开一合,发出一些好像从水中传来的声音,时快时慢,病人意识到那是言语,但他无法分辨。所以他只是再度迷茫地陷入沉睡,只把短暂出现的画面留在脑海中。

高烧时期的记忆更模糊,不过好歹构成了一些连续的图景,不再像被剪切得七零八落的胶卷。但时间的流逝很混乱,有时他仅凭困倦就可浑浑噩噩地度过一整天,从天光破晓熬到落日的余晖爬到他贫瘠的视野范围内,有时他陷入混乱癫狂的思绪和幻觉,等待许久却也不见落日低垂。时间总在你期望它快些走过的时候无比漫长。

他也曾高喊、怒骂、哀号,以至于最后发展成歇斯底里的诅咒,他不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理智的人不会记得一切,尤其是不会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失常,说胡话的人也不会认为自己在胡言乱语。护士赶过来——后来证明她的确是个好奇心过剩的年轻人——摇他的肩膀,呼唤他的名字,要被魇住的人冷静一些。

“嘿。bishop先生?您怎么样?”她温热的手掌拂过病人的额头,而男人条件反射般地把护士的手扯了下来,惊疑不定,力道过大。似乎伤到了那位年轻的小姐。但他还是钳着对方,一时间慌乱令他无法放开。

她迟疑地说:“请您冷静一点。您需要医生吗?也许您会想要再睡一会儿。”

护士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手指,准备为他注射:“这是止痛剂。”

他没有反抗,只是仍然在发愣,神色恍惚地盯着面前的人。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哪位先生?bishop先生?”他这么说着,“哦。你刚刚在叫我,是吗?”

她在叫我。他后知后觉地想。

他纠结于一个毫无意义的、早已经结束的话题,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令年轻的护士神色古怪。人们在觉得别人对自己说的话莫名其妙的时候通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认为自己不幸遇到了疯子时也一样。

她试探着问:“是的。怎么了吗?”

这不是我的名字。这是假名。我的名字,他想,我真实的名字是什么?

病人突兀地意识到——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护士把针管里的液体推到了他的血液中。冰冷的药剂在体内流动的触感唤回了他的注意力,而他能感觉到面前人正在变得越来越怀疑。

“没什么。还好,我还好。我清醒多了,很抱歉打扰你休息。”

于是他重新躺下,像个普通的病人。在护士走后他又再度坐起来,揣摩自己所剩无几的那点记忆。那以前他从未对此感到疑惑,也不慌张——没有时间和精力支持他这么做。一个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睡觉、靠止痛剂捱过清醒的每一秒钟的人是不会太在意过去的。因为当下就已经够难熬了。

病人首先意识到的是自己的攻击性。这让他也感到很奇怪。他人的靠近和肢体接触使他紧张,即使对方只是个不会造成太大威胁的青年女子。他在恐惧什么?枪支、刀具或者是推进体内的致命毒素?过度的警觉让他难以冷静,但理性又使他克制住了自己过激的举动。

护士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审视中——药剂的名称是他所熟识的,也没有开封掉包的痕迹;为病人注射止痛剂的女士动作娴熟、准确,确实已经将其演练过千万遍,因而没有一丝差错。她是真的护士,男人这么告诉自己。但他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绷紧另一只不需要注射药剂的手臂,等到那女孩离开房间,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那不全是病痛造成的。

男人端平小臂,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双手。左手拇指和右手食指的指甲都裂了,一个看上去年代久远,已经聚合得只剩下一道不起眼的暗痕,另一个好像很新,甚至还留有夹在缝隙中的血迹。病人掌心粗糙——很快他就意识到那是枪茧(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笃定,但他莫名地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东西在左右手都有,而且分布得很均匀。也许能作为他双手都能开枪且开得一样好的佐证。细小的疤痕遍布,最长的一条横跨整个手掌,凶神恶煞地盘踞着。

这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即使不能以此判断某人有罪,它们也绝不会属于一个生活平淡无奇的普通公民。

而他的技能呢?男人发现自己会说英语,他绞尽脑汁地思考,想起了各个地区的方言。爱尔兰口音、正统的伦敦腔、美式读法、还有意大利风格的英文。他还想起了一些零散的法语和俄语单词,如果给他媒介,他毫不怀疑自己还掌握了更多。病人环顾四周,他在医院,而且他认得出周围的物品,包括本应对常人是生僻物的药剂——这代表他有丰富的药理学知识。

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起码他还有基本的常识。有的人失去了记忆,智力就退化成幼儿,丢掉了积攒多年的成熟,再好一点的,他们的性格没有变化,但是忘记了很多平凡的东西——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自行车,当然也不会理解医院的存在。

如果这种情况发生,那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直觉作祟,他不打算把自己失忆的事透漏给这里的任何人,哪怕是医生也不行。这个城市不安全。危机感刺得他坐立难安,草木皆兵如同走投无路的野兽。既然病人已经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獠牙和利爪,那就不能贸然地回到丛林,以免血腥味飘散开,引来未知的敌人。

他什么都懂,对目前面对的危局他已经想好应对的法子。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回忆是从入院开始存在的。想得太认真会引发头痛,巨量的记忆碎片咆哮着涌来,用它们锋利的边缘割伤病人本就受损的神经,然后潮水般离开,退得一丝不剩,留下些从喉间泛起的血腥味。

他唯一记得的与医院无关的是一个夜晚。画面中没有出现任何人,没有声音,只有弯钩般的明月高悬,黑色的河水闪着粼粼的波光。他站在原地,明白自己必须要离开,身体透支的疲惫感难以忽略,只是挪动就会感到疼痛。男人就那么拖着双腿向前慢慢地走,最后看了一眼他面前的河流。他已经记不起那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把这片景色印在脑中。银月像死神的镰刀给世界镀上一层清冷的光辉,照亮他短暂的孤独与彷徨。

或许他只是感到很悲哀。

然后枪声响了,一切支离破碎。

中枪是什么样的感觉?从医院的检测来看他头部、背部中弹,他的手臂上也有枪伤留下的疤痕。那一次没有触感,连痛都好像不存在——反正都随着他的记忆丢失在不知何处无法寻回。只是一切都戛然而止,待到他再度醒来已经是这幅模样,他的头脑成了飓风过境后的一片废墟。

男人忘记了有机会使他痛苦的一切,但他依然被痛苦攥紧心脏,就像哪怕忘记伤疤产生的原因,伤疤也不会因此消褪,恢复成平整的肌肤——他变成了一片伤痕累累的空白。

千疮百孔、空空如也。

几天后病人有能力起身活动,就常常在病房内踱步,以判断出行对他身上伤口可能造成的影响。他已从生死线恢复过来,创口暂时还没有发炎的迹象——重伤时离开医院绝非明智之举,反而是一种疯狂的、不要命的冲动行为,但他别无选择。每待一天,他就越坚定地认为自己不能在此久留。离开这里,哪怕那是非法的,也必须要提上议程,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能拖延。

身份证明还没回到他手里,可他确信那都是假的。看到两本护照的时候他更是感到时间紧迫。只消仔细地看,就会发现上面服装神态各异的人都是他,但这两本身份证明上印的却是不同的名字和国籍。那几位警探初次来时男人再度发了烧,他装作神智不清,看起来无法沟通,于是谈话只得改日进行。可这只是权宜之计,警察要多久才会发现根本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游客,然后实施抓捕?也许要不了几天,而他现在的状态已经好到足够完成一场询问了。

在女孩提醒他几天后或许会有几位警探来拜访他并“为他找出真凶”后,他知道自己必须要立刻离开,不能再拖延哪怕一日。穿着条纹病服过于显眼,但在重症病房偷到一身新衣服太困难,所以只能将就。

他趁着医生护士换班的时间翻出窗外、爬出院墙,深感自己四肢无力——只是做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就把体力耗光,脚步虚浮,未免令人不安。男人头重脚轻,伤口虽没裂开,夜晚的凉风也让满身冷汗的人感到不适。不过最起码他离开了。

以后要去哪里?失忆症患者并不清楚,于是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就去看起来人迹罕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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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病号服走在凌晨的街道上是否有些疯狂?

病痛使男人精神萎靡,而他的条纹衣服和拖鞋也无益于让他看上去很强势、不好招惹(尤其在那衣服并不合身,穿着极为空荡的情况下),而他手里还拿着钱包。说实在的,这时候被人认为是精神病患者有一定的好处。如果是一个有机会在打死人后不承担法律责任的病患游荡在街头,那么混混们在抢劫他之前必然要掂量掂量,不会贸然行动。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尽可能地走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小巷子,并且贴着街角,隐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有几个行色匆匆的人见了他,一脸嫌弃地快速避开,跑入能尽快离去的路径。这是不知道哪个国家的无名城市(对他来说是这样,虽说城市其实有名字),或许可以推断这里的治安不是很好。尽管治安好的地方也一个样,惧怕行为、着装古怪的陌生人是人之常情。

那是一段有路灯的小道,尽管灯光能够照亮的区域实在有限。几只猫(也可能是和猫一样大的老鼠)蜷缩在街角,在他走来时起身,瞬间跑得无影无踪。空气的气味潮湿,仿佛刚刚下过雨,他一手撑着的墙老旧、长满了苔藓,甫一触碰,就落下不少细碎的沙石。

他注意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那些人早在几分钟之前就出现了,病人一直没回头看,但他有能力在寂静的街道上分辨出轻微的脚步声。他不停地拐向设施简陋贫瘠的街道,路边没有酒吧、商店等任何值得人深夜前往的地方,但尾巴还是接在据他不远的地方。恐怕他就是选择在半夜走到中央公园那些人也会跟着来的,几乎可以断定他认为自己被跟踪不是种被害妄想。可以说是唯一的好事,这证明了他的脑子比想象中要正常一点,而他可以重新定义那些诡异危机感的来源——也许确有其事,只是病人已经把自己面临的险境忘得彻底。

男人选择了一个空荡且没有监控摄像的地点,静观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令他本人也感到意外的是,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危机感,哪怕现如今自己虚弱得很真实,他也不认为那是解决不了的麻烦。这个没有记忆的人,失去了过往但仍有刻到骨子里的自傲。

男人的脚步悄无声息,但墙角的动物却被惊动了,也许那些人已经放弃了忍耐。而他继续向前走,低着头看脚下泥泞的路面,平稳着呼吸。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些累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跟踪者们开始向他的方向聚拢,在本应安静的夜晚大声喧哗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地吐些不堪听的脏话。一共有五个人。都是些染了发、纹着身的青年,穿着昂贵的夹克(想必是抢来的)和牛仔裤,搭配糟糕。年龄最小的那个看起来还需要上学。

“老兄,你走得很快,”有人在前方堵他,一副破锣嗓子和含混不清却自认狂野的吐字折磨人的耳朵,“但你已经完了,你没跑掉,你落到我们手里了。”

“哦,”病人慢吞吞地说,“我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没人阻止你半夜跑到这个狗屁地方,不过你得拿点钱来,否则——”

“——否则我们就打断你这条走得太快的腿。”另一个人接话,“真是狗屎,你让我们追了一路,钱你是从哪里偷来的?你穿得像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反正那也不是你自己的钱,干脆给我们,又不会有损失。”

“不过你最好祈祷怀里的钱够买自己四肢健全,否则我们还是要把你打一顿。下次记得别浪费时间跑来跑去,这样只会惹毛劫匪。”

年轻的劫匪们笑着,站得又近了些。病人把钱包放在地上,然后在那些不速之客打算戏弄他,要求他把它亲手送出去前用脚踩住了皮夹。他盯着面色逐渐愠怒的匪徒,说道:“如果我不呢?”

一只手揪住了他的领子。病人立刻做出反击,速度快得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就像他能第一时间扯掉护士小姐的手,这是本能的、不受主观控制的反应。他扣着那只手,扳着面前人的头,下意识地全力转动自己的手腕,然后他感觉到腕骨和肌腱撕裂的触感,听到青年的嘶声惨叫。那声音没有阻止他。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简单,有人想踢他的腿弯,但反被他折断了脚踝。他的肌肉记得这个,记得如何轻而易举地借力卸下对手的双肩,让人只得耷拉着无力的手臂满地翻滚着破口大骂。病人绞着其中一位劫匪的脖子,然后在他身后唯一有枪的那个青年掏出枪来射击。完全是下意识的,他转过身来,用被他束缚着的人的身体挡子弹。

开枪的人和本应中枪的人都愣了。他们看着彼此,似乎没人想到男人会有这样的反应。子弹打进了那个混混的腹部,原本他还在奋力挣扎,现在却连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口中发出气球泄气的声音,像一滩烂泥一样软倒。

他想到这个年轻的黑帮份子可能会死。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在乎。病人率先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把怀中人朝同伙推过去,成功让他们撞了个满怀,将持枪者——他目前最大的威胁压倒在地。

然后他用最快的速度扑过去,拧着那人持枪的手,抓着他的头把他提起来。病人把对方的手臂紧按在墙壁上,揪着手下败将的头发一遍遍地向墙撞去。年轻的罪犯起初懵懂,清楚发生了什么后就开始在恐惧的作用下拼命挣动,比将要溺死的人抓住浮木的力道还大。而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拉开劫匪,再全力将对方的头撞到爬满了青苔的砖墙上。罪犯的惨叫一次次地在撞击中中断,直到最后丧失了全部的气力,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从始至终,是一股莫可名状且无法抑制的愤怒驱使着病人做出了攻击,所以他并不能运用理智扼止自己的暴力行径。那时他什么也没想,他也无法去想。在听不到哀号后他停手了,仿佛刚刚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他神色恍惚地盯着年轻人涕泪横流的血面,劫匪的鼻子歪了,牙齿也有松动,喉咙中挤出含混的呜咽。于是病人错愕着,似乎不相信那是自己所为,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那人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一样跌落,之后瘫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若有若无的呻吟。

此刻男人冷静下来,感受到愤怒外的苦痛。他失控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你可以教训劫匪,甚至争执中错手杀人也能够得到辩护,但出于应激反应差点将人活活打死又是另外一种情况——很糟的情况。他过激、走向极端,是因为他恐惧,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些什么。那种感觉——宛如达摩克里斯之剑永恒地高悬于头颅之上,甚至替代了本应世人皆有的阳光。

病人讨厌失控。但同时他也明白,一切正在不可遏制地走向毁灭的边缘。他不是正在踏向深渊,就是已在深渊之下。

“操他妈的,你就是个狗娘养的疯子,”一个没受大伤但因恐惧而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劫匪崩溃地吼叫道,“你差点直接打死他!你疯了,你他妈真的不正常了——”

“——外套。”他说。

病人盯着躺在地面上的混混,用抢来的枪对准他。

劫匪吓傻了,不可置信地说:“你要抢我?你打伤了我们之后要抢我?用我朋友的枪?老兄,这事就这么结束,行吗?放我走,枪你愿意就留着吧,这些我们都不追究了行吗?”

病人向天鸣了一枪。那枪口径太小了,声音并不多么突出,但足以吓傻一个本就害怕到发抖的人。

“警察会来的,听到枪声会有警察过来的——”

他重复了一遍:“把外套脱下来,然后我就放你走。你知道这里没有监控,对吧?放下你的外套,然后带着你的朋友赶紧滚,好吗?我真的没什么耐心。”

他是认真的。

混混惊恐地盯着他,把外套从身上扯下来丢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而后撑起身体见了鬼一样往远处狂奔,把所有失去知觉的同伴都丢在原地,不敢回头看哪怕一眼。

男人捡起外套,披在身上遮挡住自己的病号服,他检查了一下,发现口袋里的一卷簇新的钞票。因为这个那混混即使怕得要死也不愿脱掉衣服,最后恐惧还是战胜了他。

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人立起衣领,遮挡住他的面容,然后重新回到阴影里,沿街快走,似在躲避着追击一样匆忙地走到无边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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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他过得很混乱。

彻底远离那座城市已经很麻烦。倒不是说他在身份验证这方面出现了什么问题——在经济不发达的偏远地区,你总能找到很多不需要证明自己是谁就可以乘坐短途交通工具的方法。最差的是选择走路,那到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案。

病人无意去验证身上两本护照伪造得是否精妙,他不想冒着被当众揪出来的风险,所以乘坐一辆鱼龙混杂的绿皮火车是个明智的举动。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对人群的厌恶已经发展到一种不可忽视的程度。摩肩接踵的过度贴近会让他暴躁,男人也不能放任自己在挤满了陌生人的地方安然酣睡。他审视每一个人,看那些人的服装和举止,以期找到什么证实自己的猜测。那段旅行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那是无意义的警戒,他很清楚。

但他做不到停止怀疑。

不管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的描述里,看起来失忆症患者最需要的就是找到过去。意外的是,病人不打算立刻那么做。他不记得过去自己正在面临什么样的危机——或许是他受伤的大脑在捣乱,他总是认为自己没有做好准备再度迎接它们。病人不是完全没有找回自我的想法,只是——还不够。钱还不够,武器还不够,什么东西都不够。所以他还需要藏得再深一点,像迷失在钢铁丛林中的野兽,屏住呼吸,退回他所熟知的黑暗中。

最后病人结束旅程,没选择世界尽头的死气沉沉的小镇,而停留在一个繁华的城市,用手头的钞票租了间公寓。和很多人想的正相反——有时就是表面光鲜的地方才适合把自己藏起来,做纽约万千没有身份的流浪汉中的一个好过成为一个贫瘠地方几十年来唯一的新住民,重要的是在大地方你可以找到很多资源。

比如枪支,比如酒。

枪是最先搞到的,当然没通过合法的途径。买枪需要很多他无法提供的证明,但他不一定非要当个守法公民。有供给就会有市场,尽管那不一定合乎规定,价钱也要更高,但他不在乎。第一支枪放在病人的枕下,剩下的都装满子弹、上了膛躺在每个能正常拉开的抽屉中。这是他的堡垒。

酒的作用最开始是助眠。他无法正常入睡,总是有噩梦纠缠不休,醒来后他又把睡梦中的内容丢得一干二净,流着冷汗检查枕下的武器。后来发展成酗酒实在很正常——只要你喝得够多就不会做梦——因为你是在酒精的作用下陷入了昏迷。过了一段时间,病人记不清是几个月,总之他白天也开始喝酒,他坐在酒馆的角落,一言不发,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因为他不想保持清醒。

直到有一天晚上喝酒使他失去了意识。其实这事时有发生——当你打开第一瓶酒,你就会喝光所有的酒,不管箱子里究竟有多少瓶。等到病人清醒过来——他完全想不起昨天发生了什么,只感到头痛欲裂,而且满手鲜血。那是玻璃割伤的痕迹,他手上的血大半已经凝固,但伤口中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新的来。从卧室里走出去,他发现地板上到处都有点状的血迹和酒瓶的碎渣。好在没有一具面目陌生的尸体。其实血点并不能算做无处不在,即使在家中,病人惯于踏足的也只不过是那一点地方,他怀疑自己总有一天会变得不愿离开房间。现在看来,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可能会选择宰了自己或是干脆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因为误杀一个陌生人而入狱,然后再到刑场上领颗子弹来结束一生。

男人看着自己的手。它们抖个不停。他记得这双手在拿酒的时候没有抖过,拿着劫匪的枪时更是稳如磐石,他看见准星,然后顺着一条想象中的直线指向敌人的头颅。但现在它们颤抖如同两片枯叶,鲜红色的从伤口中缓慢地流出,跨过凝固了的黑血,蜿蜒着顺着他的肘部滴落到地面,留下更多淅沥的血痕。

病人看着脚下。飞溅的红点没有消失。再看几遍也都是一样。他不住地干呕,浑身打颤,正如他无法让自己的手安静下来。很正常,如果你是个医生,就会知道大量流汗和呕吐会使人丢失身体里的一些重要无机盐离子,从而引发不可控的痉挛,就像得了癔症。

可这样他该怎么瞄准呢?

他顺着血点向前、向前,好像一名警探在凶案现场寻找藏匿尸体的地点。当然了,地上的都是他的血。病人在浑噩中走到这B级片背景走廊的尽头,他呆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前方已经没有了路,只有一面沉默旁观着他滑稽行为的等身镜。他为自己的迟钝烦躁了一瞬,然后一切情绪都如挥发的酒精一样消散了,留下无尽的焦虑与空虚。他的脑内嗡鸣得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车祸,宿醉的人只是恍惚地看,世界泡在高浓度的酒精里,散发着一股苦涩的朗姆味。空气和生命让他醉得昏沉,他的动作和思维都有一种令人恐惧的迟缓——连这恐慌他也后知后觉。男人嗅着血和酒,他慢慢地抬头,感受到酸涩骨节间的摩擦,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此时直觉已经盖过了他生锈的思维——映入眼帘的是他支离破碎的脸。

昨晚他打碎了镜子。镜面上留下蛛网状的裂纹和干涸粘稠的血。那已经崩裂的玻璃把他的面容也分割成无数份细小的碎块,倒映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其实男人知道自己曾经的样子。因为他有这样的身手、仓皇地躲避着臆想中的追杀,所以病人最先想到的是——他曾是个罪犯。然后他轻而易举地在英国的通缉令中找到了自己的大头照。那感觉很陌生,照片上确实是他,可又不是他。现在他和那张照片中的人只有一点相似了——镜中的他瘦削苍白,胡子很久没剃,看上去狼狈得可怕——即使这样混乱,也和那个悬赏榜上冷酷的犯罪者共用同一副面孔。那是他永久失去了的一部分。

昨晚他想到了什么?在他失去的那些记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他是在看向镜中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时崩溃地打碎了自己的镜像。病人忪愣地用他尚且完好的那只手去触碰自己镜中的倒影,却不想拂掉了一些本就摇摇欲坠的玻璃,镜面的碎片带着他破碎的面孔一起掉下去,留下一块块被蛀空了一样的缺口。

那时他想到自己或许需要一个医生。一个心理医生。

好在他在各项身体机能由于旧伤和酒精走向衰退之前把自己丢到了医院。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病人不能去找正规的医生——不过他总是会找到很多只要收钱就肯闭嘴的人。

重要的总是面对。即使迈出面对这一步很困难,但那是恢复正常所必需的。病人没有酒瘾,他喝酒是为了度日而不是为了口中辛辣的味道。作为替代,他开始试着磨练技巧。不需要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他就在租住的房子里试探自己的极限。肌肉记忆最不需要锻炼,病人只花几十秒就可以拆开一把枪,那是手指自然的反射行为,甚至不需要多做思考。他买了很多书,用拼命学习耗尽自己的精力。

第二年他找了一份工作。

“bishop先生,你的脸部有擦伤,”病人的医生,一个上了年纪但依然敏锐的老人,注意到了他身上的伤口,“而且手腕肿了。你又和人发生冲突了吗?”

“不,”他说,用自己最诚实的表情,“我绊了一下,在家里。”

那是一份虽然不合法但是薪资颇丰的工作,而且能很好地让他冷静下来。某种程度上来讲,男人的确是像医生想的那样在攻击。如果老人看到他对手的脸,就会知道病人受的只是小伤。有时他也会失败,地下格斗就是这样,你不能总是那个赢家,等到他脸上贴着纱布去看病的时候,老人已经学会了对那些谎言置若罔闻。

“你知道,上次我们见面的时间你扭伤了肩膀,而且至今没有好转。看起来你摔跤摔得很频繁。”医生的表情狐疑,“如果你感到自己的攻击欲不能控制——”

“——那就来立刻来找你咨询。我还记得。”病人答道,“但是没什么,我感觉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那段时间他发了疯一样地参加比赛,把自己或是别人搞得鼻青脸肿才肯罢休。难以形容那种感受,他不会从暴力行径中得到快乐(只是有时不由自主地下手太重,现在这个毛病基本上消失了),也不会在围观者的欢呼声中感到兴奋——病人需要的不是伤害他人或是得到喝彩。

当他精疲力竭地站在台上,耗尽了所有的体力,飙升的肾上腺素使他的头脑一片空白,输赢对病人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瞬间,在最吵闹的地方他周身所有的声音都远去,连叫嚣着的幻觉和闪回也偃旗息鼓,那时他就能感到久违的、短暂的安宁。

这像一种自我毁灭,但他会从中找到平衡。他会把废墟重建。

不过有时也会出现意外,如果在赛场上被闪回击中,那么有两种可能——他陷入沮丧的情绪无法自拔,甚至不能够反击,只能直挺挺地挨打。而另一种,病人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过激反应,那么他会对自己面前的人做出什么都是不可预料的。

最糟糕的那次他差点杀了一个人。

那场比赛,男人的对手是个长手长脚的黑小子,不够健壮,经验也不充足。打败对方本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病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失控了——他去锁那小子的喉,缚着年轻人不肯松开,好像要使怀中人窒息而亡。

幻觉在困扰着他。他觉得自己仍旧身处那个拼死搏斗的夜晚,那个找不回来的、只留下一点模糊影像的夜晚。男人觉得自己应该开枪,但找不到枪。这把他拉回一点现实,让他放松了手上的力气。人们冲上来,掰他的手指、拉扯他的肩膀,拽着他后退,把那无辜的拳手从病人手中拯救出来。

那就像是水。水卷着他,水把他按下去,水流是人类的手臂,无数条不能挣脱的手臂,拖他入泥泞的河床。病人只得呼吸,大口地、拼尽全力地呼吸,身旁的人呼唤他,而他只是像濒死者一般忘我地呼吸,在喧嚣的赛场上大口地把所有能汲取的空气鼓入肺部,不让自己再度溺毙在回忆中汹涌的河流。

病人听到声音——来自他的头脑而不是现实,那是怒骂,是质问,是不停歇的争吵。为什么?你出卖我就为了这种理由?这是崇高的牺牲。这是为了理想。去你的理想,别逼我对你动手。效忠于ETEON和为M16卖命有什么区别?我不效忠于任何组织。我只效忠于朋友和家人。你的朋友和家人都不相信你。他们认为你是叛徒。

所有的嘈杂最后都平息,只留下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女声。decard,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出卖了同伴。

不是我,他在恍惚中自语。不是我。

“你还好吗?冷静点,你们还有下一场要打——”

“——我不打了,”病人说,“算他赢吧。”

然后他跑去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

“没问题吧?”相识的拳手这么问他。

“正在溺水。”他说。闪回会让他回想起窒息的感觉。

“……你说什么?”

“不用管它,我在说胡话。我喝多了。”

“酒,”他的同行想起了往事,“喝多了很危险。我已经戒酒满三年了,当初酗酒的日子真是遥远。你打开了第一瓶,告诉自己这次会控制着只喝一点,然后呢?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路边睡了一整晚,根本想不起昨天是怎么离开的,你的头因为突然倒地磕破了,血流得到处都是,人们都把你当流浪汉,恨不得避开你几百米。酒会让人感到痛苦,会害死人。害得人失去一切。你该少喝一点。”

“我不会让它有机会害死我的。”那指的不是酒,但有谁知道?他重复了一遍,“它不会打倒我的,我保证。告诉那小子我很抱歉,好吗?只是告诉他我不是有意的,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这样。”

那一次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这种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可以在通缉令上找到。但他对那些字母感到麻木,看到自己的姓名不会刺激病人的感官。他不喜欢别人叫他arthur bishop,同时他也对decard shaw无动于衷。但现在他找回了它们,病人从中再度获得了一些东西——有关这个名字的认同感,那些寄托在姓名上的情感重新焕发。

自此,他断断续续地想到了曾经。他想起自己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想起母亲和他的童年。病人想到hattie、owen和他曾经一起制造炸弹的那个后院,还有他们大笑着奔跑过的那些大街小巷。小时候的记忆最先觉醒,尽管那应当比普通人对青少年时光的追忆要贫瘠稀少的多,不过对于一个失忆症患者来说那也足够了。总比一无所有要好。

decard shaw记忆中的碎片人生停止在他二十出头的时候,这造成很严重的割裂感。回忆里他还是个正在服役的年轻人,训练的日子历历在目,清晰如昨。现实是——他三十多岁,刚从不理智的境地中走出一点,丢失了十几年的记忆。还是那句话——总比一无所有要好。不管什么改变了他,decard已经是这幅模样,区别在于他忘了那些过程,只留下不算太美好的结果。他想找回它们,但时机未到。

第三年他把生活尽力扳回正轨。

也许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正轨。患病最糟糕的一点——你失去了对正常与否的判断能力。是普通的情绪还是又一次爆发的前兆?没人能给出答案。他可以达到一种所谓的“相对正常”。他不过分饮酒(这种行为第二年就停止了),仍旧习惯独处但也能够和别人进行普通的交谈(甚至若无其事地欺骗他们),看心理医生的频率降到两周一次,按时吃药,重要的是他不再做噩梦。闪回偶尔会发生,几乎不能够再构成威胁。

病人找回了大部分的自己,认为还将找到更多,但不急于一时——所以为什么不离开呢?到一个新的、与他完全无关的地方去。他在这里已经待得够久了,认识他的人也太多了,到了一种很危险的程度。

年末的时候decard对众人辞行。必须把事情做到最周全的地步,不留下一点马脚才是专业人士所为。人们没有挽留他,但他有正当理由的离去已经在那些人心里留下来一个印象,不至于引人怀疑。

对心理医师的谎言是逐步营造的,随着他记忆的恢复越累越多,病人在自己的描述里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在言语勾勒出的平行世界中他叫arthur,arthur bishop,这就是他的本名。他是典型的美国人,住在纽约这样的大城市,当decard想起曾穿越的枪林弹雨时,他告诉年迈的医生过去的自己有一份体面、安稳的工作,律师或者商人之类的。他没有伴侣,是个单身汉,但有父母和兄弟——显然他们也都是好公民。至于一个履历如此干净的人为什么在街头被枪击?那要问劫匪是怎么想的了。

“我已经想起了很多,”他笑着,标准的礼节性笑容,“现在打算回家了。去我居住多年的城市会更加有助于我的恢复、缓解病情发展。”

“是吗?”医生盯着他,“听起来你不打算再回来了。”

“或许你说的没错。”

“想必我们以后也没机会再见了。”

“对。”

“既然如此,你何必再对我隐瞒呢?”老人重新戴上了摆在桌上的眼镜,“bishop先生,或许我不该这样称呼你——我是否有机会知道你真实的名字?”

他停顿了,然后让自己的脸上重新挂起微笑:“这就是我的本名。记得我最开始告诉过你的吗——”

“——你什么都忘了,除了自己的姓名以外。但那是谎言,不是吗?别露出这种无奈的表情,尽管那是天衣无缝的演出。我呢,是一个已经退休了的老人,偶尔提供一些当事人不想要记录在案的帮助。你找上我,因为没有证明来历的身份证件,而且深受失忆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困扰。当然,不管你曾经心理状态多么好、你接受现实的能力有多么强,被子弹击中头都会引发一定的症状。问题是,那时你的口音和穿衣风格可和现在大不相同啊,这位满口谎话的先生。

“你告诉我自己生活混乱,前一天晚上基本没有休息,然而你的衣着还是很讲究,不算昂贵但绝对干净、体面,穿搭很有风格,显然为了一次正式的会面好好打理过自己,即使你那时的生活可以说是一团糟。你当时说的是英语——没有任何奇特口音的英语,相当国际化。

“现在呢?糟糕的夹克搭配衬衫,不至于给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如果那样的话我想就和你本来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不过显而易见,你如今的衣着绝对没有什么好的审美可言。而你的口音是逐渐变化的,随着你记忆的恢复越来越美国化,比电视台的脱口秀演员都正统。你的那些像中产阶级故事模板一样标准的‘回忆’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信过。”他扶了一下眼镜,“这些解释够多了吗?”

“假设你说的是对的,”本来打算离开的人折返回来,重新站到医生对面,“在假设的情况下,我想要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他偏了偏头,“但我还是全盘否定你的猜想。”

“那就假设吧。别这么紧张,我只是一个时间太多又太无聊的老人,孩子们也不在身边。首先,你可以把这当做是老人家生活中小小的消遣。其次——我毕竟是你的医生。bishop先生,很抱歉我还是要这么称呼你——不必担心,你的伪装毫无疑问是顶级的,唯一的缺点是你最开始精神状态不好时的表现和你后期行为的反差,尽管你已经极力做出弥补,但终归露出了一点马脚。你记忆恢复得越多,生活越接近常人,你营造出的假象就越丰满、越带有刻意装点的特色,足以让人相信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你坐在这里和我交谈,三年来的次数多到足够我了解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但我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看到过你。

“那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是医师而你是患者。你从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吗?我有理由推断你这几年都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既然你随时都能像这样离开,在这里的生活也隐蔽到不会被发现,坚持对所有人营造一个与你截然不同的虚假人格有何意义?

“打个比方,如果你要开一扇门而又没有密码,只要有能力,用锤子将锁砸下来也能进入屋内,结果都是一样的,但过程有太大的区别。恐惧症患者也可以选择不靠近他所恐惧之物,倘若恐惧人群,一辈子居住在自己的公寓里也是一种选择。可是我们不会说这些人已经‘痊愈了’。而你呢?你有足够的精力和经验去伪装自己,以此满足你过度的警觉,我想这不代表你摆脱了困扰,有可能你只是像没有钥匙的人一样,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而这个方式对你的精神来说算是一种负累。我关心的是你的心理状况。”

decard难得流露出一点他真实的想法,他听得很细致,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英国人看着面前枯瘦的老绅士,说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这么说也不对,因为事实上我没有想起任何人,只是感觉很熟悉,”他停顿了一下,“但我总会想起来的,不急于一时。总之多谢,我想我可以为这种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答。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的确面临着一个难以战胜的敌人,而警觉是对抗他们的必须准备?也许我的确不能冒着风险暴露自己的一点行踪,甚至不能令其他人有机会在听到情报贩子的描述时想起我。也许我已经痊愈了。也许我只是变了。难道谨慎些不是好事?”

“这要靠你自己来判断。你的情绪越界与否已经不能交由医生来断定了——既然你看起来打算欺骗遇到的每一位医生。它会使你疲倦吗?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会有答案,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再也不会改变。我只能提出一些建议,譬如我建议你不要中断服药,在你没发现的方面它们造成了积极的影响。”老人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凝视面前的男人,在他眼里对方仍旧是个年轻到足以不听劝告的人,“另外,若有需要,我随时欢迎你再来找我咨询。”

但decard知道他不会再来了。起码在他因为某个原因再度崩溃前不会。第四年他离开了自己居住一段时间的城市,换了个新的地方落脚,改头换面,重操旧业。英国人是个优秀的间谍,做这些事得心应手。他以为生活将这样继续,他不主动寻找,记忆会一点点浮现,直到他记起自己的仇家或是发现那本来就是臆想的产物。

他本以为。

第四年的圣诞节到来前decard shaw接了一个任务,对方约他见面以详细地叙述情况:“这是给你准备的资料,好好看看,一个叛逃的FBI特工——现在正被通缉,而且已经失踪了——”

“——名字叫luke hobbs,我正在看。”

“有理由确信他已经死了。”

“如果他真在爆炸现场的话,”decard说,“那他存活的可能性不大。”

“几乎为零。”

英国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看着档案,巨细无遗的厚厚一沓,多方面论证了委托人的观点。人们还没找到这位探长,但他们总会找到一些东西的——比如探长的一部分。一条孤零零的胳膊或腿,诸如此类,最不济也有一些未完全炭化的毛发,验证dna后证明这个烧得不成样子的炭块确实曾经是他们找的那位。

文件中的美国警官睁大眼睛直视前方,仿佛在和每一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对视,而且是用一种非常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他肤色棕黑,头发剃得很短,有棱角分明的下颚,看上去很有力。那是一张严厉的面孔。夏威夷人民的典型相貌,或者萨摩亚,decard分不清,在他看来都是海岛,地理位置也非常近。他盯得越久,对方的样子在脑海中就越鲜明,好像随时准备收起他眼神中咄咄逼人的东西,转而露出一个足够真诚的笑容。

委托人又说了些什么decard已经听不下不去了。他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个名字。luke。luke hobbs。他到底是谁?为何他的脸如此熟悉?似曾相识。英国人的头开始剧烈地痛起来。

“总之,我们认为他收集了一份资料。一份很危险的资料,但在他死后,那些东西不见了,没人知道被他藏到了哪里。hobbs探员有一个同伙,他把自己的手下隐藏得很好——但是他们出入的时间重合度太高了,那女人和他同一天休假,又在警官失踪前的几天独自回国,这可不只是巧合能做到的。”

“或许真的是巧合。”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你。”

“如果不是恰巧,她没有上交任何资料想必是因为她发现luke hobbs被美国官方除名。”英国人努力把自己的思绪从痛楚和脑中不断闪现的片段中拉回来,“可以知道——FBI里面有你们的卧底,而那位女士在自己的长官被害后选择了忍耐。她是个聪明的小姐。”

“也没那么聪明,相反,是很自不量力的选择。卧底不能暴露,不管用什么手段,看看她是否与这件事有关。如果有关,找到那份资料,销毁它,然后你将得到一笔很丰厚的酬劳。”

我不接受,他想这么说,我不掺合你们的反政府行动,协助你偷颗核弹或是迫害特工?还是算了吧,尽管去找别人,总之别拿这种事情来烦我。

但他说:“好。”

如果他同意后不开工,也算是为女探员争取一点时间。

委托人离开了,而decard还是静坐在原处。他们约在私人联络站(表面上是一个酒馆)见面,在一个静谧的隐藏房间讨论一切,而门外就是用做掩饰的狂欢的人群。等到他从头痛中回过神来,面前威士忌中的冰块化成了水,而他的衣襟早已被冷汗浸透。他脑海中的声音还在响着。

房子的隔音很好。门外是歌唱、尖叫与欢呼,都市人的夜生活和地下市场的交易同时进行。门把那个世界和他的静默分割开来。一些变化的灯光从门板下的缝隙中溜进来,滑稽地跳动。英国人推开门,乍响的声音瞬间将他包围,着实刺耳。他扶着墙缓慢地走,拨开拥挤的人群,和每个被推开的人说着无意义的抱歉。他走出喧嚣,背离人世的烟火气,重新回到冷清的寒夜。

第四年他想起了一个人。

-

遇到对方实在在他的意料之外。

那时decard还是个特工,或者间谍,随你怎么说,他什么都干一点,他破案,有时也暗杀,参加一些秘密行动,你的功绩或牺牲都不会有记载的那种。他不是很在乎,不在乎自己做了什么、杀了谁、被唾弃或是歌颂,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会在替政府做脏活后被抛弃。他是恶人,并且打算一直如此。

有一天他得到了一个任务,必须要去美国本土实行。其实很简单,经过老无名氏和英国高层们多次的协调与商议,他们最终决定除掉一些隐患——几个因拿捏了一些把柄而威胁政府的罪犯,那些人都被囚禁在美国,而decard负责去干掉他们。

“我的建议是,他们可以在越狱的过程中被击毙。”老人笑得了然,仿佛他提出的只是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的计划,“监狱人满为患了,一个月后,他们要用火车押解150名罪犯到另一个州去。我会安排那些人上那辆车,剩下的由你来解决。”

这听上去更像要踩死一只大象。但不是不可能。最大的问题是——根本没有人要越狱。他们不能安排几个假劫匪劫车然后逃之夭夭,那样会引起轩然大波,必须把事情做得“说得过去”,给个交代和问责对象。而真劫匪又很难找到——罪犯当然想离开,可谁会去费九牛二虎之力救一个已经锒铛入狱的人?

钱会。

首先需要被营救的人。最后定为老walton——因为只有他在狱外有个孩子。然后,最重要的就是一笔莫须有的钱。先是由监狱里的人听到了decard透露出的口风——Walton在瑞士银行继承了百万英镑和石油公司的股份,那可是一笔巨款。你的孩子不知道账户,也没有文件证明,他会为此来救你——被驱使的人们这样暗示那个罪犯,于是老walton很快就宣扬起自己拥有的资产,同时,这个消息也流落到norton Walton耳中。

一个空中楼阁一样的越狱行动就此形成,贪婪会让他们自己完成这一切。

老hobbs是walton的下属,昔日首席被捕入狱后他就在norton手下做事。近几年他的行事愈发猖狂,但他进过walton即将被送往的那间监狱,并且对周围的路况了如指掌,所以norton需要他,他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而luke是那老家伙良心未泯的儿子,他不该在计划里,最终却掺了一脚。

排除掉天生的反社会患者和虽然脑子没有先天问题但还是自私自利毫无同理心的人渣败类(后者可以说就是犯罪份子中的大部分),也有些必须要在监狱中蹲一辈子的罪犯曾经只想要小偷小摸,后来才逐渐变得丧心病狂,开始时由于偷超市入狱十几天,终结在抢劫时的错手杀人。从“还算有救”到“罪该万死”,这其中通常有很多年的间隔。

Luke恰巧处于这个转型状态。可以将他比作第一次吸食大麻的底层青年——他们的发展有很多可能,在人间渣滓和普通民众间浮动。当时为了确保不出差错,英国人对自己利用对象的背景进行了勘察,最终从与那两场银行抢劫有关的平民中找到了一个此前不愿作证的目击者。他目睹萨摩亚一家,但却没有选择报警。那家伙的回答可以证明一点——这位小hobbs还不算穷凶极恶。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甚至心软到不该做这一行。

被问及时他的回答是:“他想打死我。我是说老的那个,但有一个高个子年轻人阻止了他,我听到他发誓‘这家伙不会泄密’,我吓傻了,我不想死所以不停地应和他,后来我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警方。我想当时我没有立刻报警,之后再把这个小插曲提供给警察也于事无补,所以我没有提。我可以指证他,但在他们被警方抓住前我不想那么做。我怕遭到报复,而且我觉得自己欠他的,怎么说他算是救了我一命。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并没有在那家银行里存钱。我需要为此负责吗?”

“不,你没必要负责。需要你的时候我们会再找你。”

这件事情可以从侧面证明那小子还有得救。但decard完全没有被打动——各种意义上来讲,他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善心大发的概率比英国连续一个星期阳光灿烂的概率还要小一些。要让他同情一个成年了的街头混混那真是异想天开。

但一切还是缘于decard出乎意料的心软。他走到金店门口,然后守在那里的luke故作嚣张地要他立刻离开。英国人搜集的照片中有luke的那份,但亲眼看到那个高得过分的年轻人带着一脸夸张的凶恶表情走过来还是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震撼的一幕,尤其是luke的演技太烂——普通人只要看他走过来可能就会因恐惧而离开,但decard面对他尴尬的找茬方式只觉得想笑。

英国人很快就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应当是出现在了绝对错误的时间地点,而luke显然不想一个无关人等仅仅因为路过就被枪击然后死在街头(事实上放decard进去才是真的灭顶之灾——对里面的蹩脚劫匪来说。反正最后死的不会是那英国佬)。Decard装作避之不及地远离,实则在远处观察他们。思考了一分钟后,他报了警——并且要求自己的手下立刻赶到,争取在警察到来之前就制服这群劫匪,而且务必保证个子最高的那个会被送进监狱。

事后他想,会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当时他的同理心泛滥。把人关到牢里不得不失去自由到底算哪门子心软?对一无所知的luke来说,decard的行为起码可以让他免于一死。如果他不坐牢,那势必要在老hobbs的带领下参与这个价值千万英镑的劫狱计划——而计划显然是个挖好了的陷阱。设想中一部分人会死(即使是decard也不能确定在乱战中到底那些劫匪会丧命),杀害罪犯的罪名会被安到死人身上,而没死的那些则会被判定为恐怖行动的从犯,将要面临至少二百年的刑期。此时luke即便是因抢银行锒铛入狱也比参加norton的行动要好得多。把钱交还回来,再加上律师运作,说不定三十多岁就能见到监狱外的太阳,总比死在火车上或者蹉跎一生划算。

英国人也可以告诉自己——参与行动完全是luke自己的选择,他应当为这个举动付出代价。但完全是同情心作祟(luke算是帮了他一把,虽说decard并不需要帮助),他第一时间阻止了将要发生的一切,把云里雾里的luke塞进警察局避避风头。至于几年后对方会怎么样?继续犯罪还是洗心革面,那就不是藏在幕后的英国人需要考虑的了。

虽然decard的慈悲心肠大概只存在了一秒钟,但却引发了连锁反应——老hobbs不干了。他坚称自己的儿子还在服刑,而他不会在没有协助的情况下为norton做事。说得冠冕堂皇,归根结底是老头子少了供驱使的武器和盾牌后开始畏首畏尾。于是decard不得不把他亲手送进去的人捞出来,这种麻烦事使人烦躁。

那时他恰巧需要一个内应。

尽管英国人真的非常、非常地讨厌和人合作(他有一些手下是另外一回事),但还是要有一个熟悉内部情况的人负责搜集证据。Decard不很在乎世界,不代表他乐于把败类放归社会,将这个和警方合作的机会留给那些畜生还不如顺手把luke从麻烦事里捞出来,起码这样得到保释的人还有一些改邪归正的可能。

Luke和他的不对付是Decard没想到的一点。这小子不说话的时候勉强可以相处,一旦他开口,英国人会被对方烦到恨不得把他的脑子丢到榨汁机里搅一搅。他已经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我行我素,把别人的话(不管是气急败坏的责骂、诅咒还是指手画脚)当耳旁风毫不理会,但在那段时间里他们都贡献了很多垃圾话,多到norton发现luke居然会跑过来救场的时候立刻起了疑心。这叫过犹不及,好在luke吃瘪的样子实在有趣,让decard没那么讨厌和他白费口舌。

警官的疏忽、好登陆的火车、便于浑水摸鱼的车厢——犯罪者闻着金钱的味道,一头扎进英国人设置好的漩涡中抽不出身。Decard扫过这些囚犯的面孔——一号、三号、九号——他逐渐找全了杀人名单上的各位,等到火车驶过隧道,突如其来的黑暗中跃出几个埋伏好的警察,直接制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劫匪。Norton和另外几人叫着“有埋伏”,跑到了其他的车厢,英国人则趁乱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光明再度降临时,地上的尸体甚至没来得及露出错愕的表情。

面对不瞑目的死者和流淌的鲜血,有些乘客发出了惊慌的叫喊,而Decard已经收好枪支,像是一个普通的旅客一样轻声说着“借过”后转身离去,自然地混入人流,不在他人的脑海中留下哪怕一点痕迹。

他等在原地掐表,二十分钟后他的手下从几个车厢外赶回来向他报告情况:“已经都抓住了,死了两个。”

“Norton还活着吗?”

“他是——”

“——白种人,三十多岁,棕发褐眼睛,脸上有很多暴力造成的伤疤。身高六英尺七英寸,体重约一百二十磅,”确认这个人已经被活捉后,decard说,“他是头领,干掉他。八名劫匪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子,棕色皮肤,高得像吃多了生长激素,绝对不会有人认错。把他带来,别和其他人放在一起。”

“只有六个劫匪。”

“只有六个?”decard看了看表,距离他们上车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早过了汇合时间,“别告诉我全是白种人。”

“确实没有有色人种。而且也没有高个子。”

“车厢侧面检查了么?我说过会如果时间过长就会有人从那里上车——”

“——我们看得很紧,连只苍蝇都没出现。”

两秒钟之后他猜到发生了什么。追踪器上显示的坐标越来越远,而且信号时隐时现。这个不要命的蠢货,decard暗骂了一句,把一份坐标交给了自己的下属:“立刻找几个人,用最快的速度,在他逃到信号覆盖范围以外前把他给我逮回来。还有给我留一辆车。”

“您要去做什么?”

Decard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去捞一个白痴。”

希望那小子懂得别到处乱跑。如果按照信号显示的运行路线前进不能够找到luke,那么decard只好祝他好运,最好有能力凭借方向感在荒漠里找到出路。

但他看到luke坐在原地等他到来,脱水的人发着低烧,前言不搭后语地絮絮叨叨。Luke是个只知道犯险的白痴,不过实在有点意思。那时候decard还算年轻——三十岁也没有很年轻,但他当时还有可以无条件信任、托付后背的挚友,有尊敬的前辈和领路人,有值得提拔教导的手下,有家人和自己的团队。

他仍旧放肆,甚至有些莽撞,把luke送到医院后毫不留恋地走,等到第二次相遇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会仅仅因为脾气相投就爱上一个人。

谁教他总是被真诚打动。

-

Decard曾经以为他们不会交往太久。

原因无他——luke实在和他从前的恋爱对象很不一样。回到十年前告诉decard他有朝一日会和一个身高趋近于天花板的男性同居(同时这人的体重还在飞速增长,力求把自己锻炼成一辆人型坦克),尚且稚嫩的间谍一定认为说这话的人得了臆想症,而且病入膏肓没得治了。

英国人习惯点到即止的恋爱关系,最好有不间断的利益往来。他太难去信任什么,而利益关系不需要投注有可能无果的感情,它冰冷而干脆,不会走到无法控制的境地,抛弃时也不会带来痛苦。如果你从来不为此投注过太多期望,那背叛就不值一提。像是和来自俄罗斯的margarita,decard认为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吸引力,但性格使然,他们都只想要一定限度内不会危及理智的感情,甚至于其中一人稍微越过雷池一点就会得到来自另一方的警告——别把我们的关系变成太纯粹的爱。

而luke又不同。年轻人的爱恨总是太过热烈,这话不一定有道理,因为luke本质上来讲已经不算是个小伙子了,而decard就算是在很年轻的时候也只对一定的事情执着,对其他的大多数都冷心冷情,一副不会被打动的铁石心肠。间谍并不能预料到一时冲动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仿佛最开始只是感到有趣和一点欣赏。大多数时候他任由理智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当突如其来的爱情降临时,decard也不会逃避。他尽力去留住它,保持一定的见面频率,尽管对这份感情能否延续并不抱太大的期望——谁知道明天会怎样?

luke只比他小五岁,但烦人得很,比十七八岁的高中生都吵闹,热恋期一天发十几条信息,一年后才有所收敛,仿佛他不需要工作(他的工作刚起步,甚至比decard更需要时间),办公室的咖啡难喝、写报告非常讨厌、工作圆满完成、手头的罪犯太好解决令人感到无聊但他衷心地希望一直如此……间谍隐秘的、无人知晓的秘密账号只用了几个星期就被垃圾短信淹没了,对方连“今天纽约天气很好”都要特意发个消息告知,就好像他们两个都没有山一样的任务要完成似的。

为了避免不小心被什么智能软件追踪,英国人使用的是老式的手机,只有接打电话和收发信息的功能,内存也小得可怜。这导致他经常怀疑luke的信息轰炸拖慢了手机的速度,尽管手机其实并没有变卡。至于他为什么不删光那些短信——decard shaw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在一年中断断续续地见面,每次间隔和持续的时间都不固定,用四年时间逛遍了纽约、费城和华盛顿,不止去看自由女神像以及华尔街、中央公园,还造访了几乎所有的旧书店,买回来的书粗略估计要齐心协力地看至少十年才能够看完。买的太多了,每一次他们把那些年过花甲的印刷品按首字母在书架上排列的时候都这么想,但下一次还是一样——把所有感兴趣的都搬回家(不管是因为奇特的名字、题材还是其他的什么),然后花大量的时间去分类和阅读它们,挑出写的不错的,再把只配当厕纸的无意义铅字丢掉,毕竟书架的空间就那么大,如果没有换房子的打算的话依照他们的买法它早晚会满的。     

不见面的时候就打电话。他们总是忙于工作,双方都得闲的时机很难遇见,所以只好在机会来时抓紧一切聊天,感谢现代科技拯救异地恋和工作狂。从棒球队聊到足球队,从mark twain聊到jack london,从纽约的高温聊到伦敦的细雨,无休止地引用诗歌、剧本、严肃小说或通俗小说中的句子,直到他们之中的一个实在接不下去后自己说了一句话然后坚称它来自于《每日邮报》为止。英国人这么感叹:“我这辈子从来没和任何人在电话里说过这么久的话。”

“有点道理,其实我也没有。”

“而且认真思考一下,总觉得一多半都是废话。”

“你贡献的废话可不比我少啊,挑剔先生。”

“总之我们今天聊的实在太多了。明天我绝对不会接你的电话。”

“明天我还是会打过来。”

上述对话也许发生过很多次,没人记得了,但是decard从来没有真正地不接通。他们几乎不会冷场,一旦陷入沉默,听着对方的呼吸也算不错,这时luke会开始肉麻,decard就会试图通过冷嘲热讽来制止对方的行为——通常没有效果。肉麻会变成对呛,吵架也吵得不纯粹,吵到一半对骂的双方就笑起来聊天的架似乎算不上认真的争吵,而更接近于调情。反正那些源源不断的俏皮话中本来就塞满了生僻冗长的形容和极具各国特色的黄段子,甚至缺少了最关键的、吵架必备的侮辱性词汇,似乎从一开始就和愤怒无关。

如果非要说这是在调情——那他们可以说是每天都调情。

结果就是恋爱持续了太久。相处总是会令人陷得越来越深,比乍现的钟情更具有潜移默化的危险性。Decard知道luke期望一切都继续下去保持原样,而他虽然不明确地开口表态,也清楚自己有着一样的期待。

三十四岁那年,decard shaw的调查进行到了尾声,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在同年和过往的人生做一次告别——同时在现实和心理意味上。他找到了重要的线索——一个在档案意义上已死的前特工。而在ETEON那里,他显然还是个活人。

英国人的秘密行动即将大功告成,但他并没有掉以轻心,而是把自己隐藏得更深,甚至启用了早就准备好的假死计划,准备在发现苗头不对时立刻脱身。当时他执行完一个任务,累得快要散架,最大的心愿就是一觉睡到世界末日——但是当你的顶头上司兼领军人物想要你去为他干活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拒绝。

“叫你来核对信息,”老人解释道,“顺便检验一下你的工作成果。”

“我的工作成果?” decard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肯定不是打报告上的工作成果,我不碰这玩意儿已经很多年,久到我都忘了格式是什么了。”

“如果有错你肯定会从中发现端倪。我不信任自己的手下人,他们都太浮躁了,只干过文职工作,新手不懂得变通。在他们眼里这份文件也就是一些写满了资料的纸而已,充其量更厚一些,工作量更大。但你不一样,你和brixton都是顶尖的杀手,你们会找到它的不同。你入行有几年了?十年左右吧,我想。年轻人总是想发展一些自己的势力,不是吗?只要记得别越界。”

Decard一目十行地看资料,把引领自己入门的老者的絮叨权当耳旁风。倒不是说他不尊重老人,而是工作——越早做完越好。他翻得很快,一时间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的说话声和纸张翻过的沙沙声,直到那声音突然顿了一下。文件夹里所有的资料都是纯文字资料,密密麻麻地看得人眼疼,而这其中突兀地夹杂了一张大幅照片,就这么在decard翻开新一页的时候撞入眼帘。

那是他们找到的线索人物。一个足以证明ETEON存在的间谍,那张脸突然出现,双眼空洞地直视前方,对上decard shaw的眼睛。英国人的手停在半空,偏巧纸张发出了清脆的抖动声。

“有什么发现?”老人问。

不要越界,decard记得刚刚对方是这么说的。他感觉脑后瞬间炸出细密的冷汗,而年长者的目光阴冷,锐利得像箭,戳在他脸上,似要拨开皮肉窥探他内心的想法。英国人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了,感觉活动一下就会发出机械生锈的嘎吱响声,他神色如常地、平静地,将有照片的那张纸撕了下来。

“确实有发现,”英国人把纸丢在桌上,看都不多看一眼,用他最诚挚的目光和面前人对视。老人还在打量他,而他尽力露出了一个自然的微笑,“多了一页无关紧要的。不要紧,我理解这种疏忽。”

他低下头,顶着芒刺在背的感觉翻开了新的一篇。

“或许吧。我是老了,但我想我的眼睛仍然很机敏。最近有什么事需要告诉我吗?”

他的呼吸够自如吗?他的表情够冷静吗?破绽,他有没有什么破绽?他是否打消了对方的疑惑?他还算佩服对方——要decard发自内心地尊敬一个人可不太容易,他不会出言讽刺老无名氏,但也没那么喜欢那只老狐狸。而这个老人算是他的领路人,保险起见decard没有将自己的行动告知对方,可那不代表他怀疑自己的老上司。间谍深吸一口气,重新冷静了下来。如果说做这一行的人有什么共同的本领——那就是接受现实的能力特别强。你的老师是潜伏已久的敌方卧底,你的朋友叛变了要置你于死地,你的学生紧随其后用你教他的法子索你的命——当所有的操蛋事发生的时候,间谍们通常会说是吗我知道了,然后让这一切都滚他妈的,还是保命最重要。

最终decard说:“没有。”

等到他处理完报告,年长者亲自送他出门,又恢复了那副和善的样子:“你知道,如果有什么异常——”

“——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最近经常申请假期啊?”

Decard笑了笑:“见女朋友。异地恋真的很麻烦。”

当然他身高两米的“女朋友”不会知道这件事。从办公大楼离开并远离监视范围后decard立刻向brixton说明了情况——他们的逃跑计划必须要早做准备,因为看来对方已经生疑,而且ETEON的势力渗透程度比他们想象中要深得多。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定好了飞美国的机票。到美国时已经是深夜,luke不在——这家伙的日工作时长有时逼近二十四个小时,简直把加班当成毕生事业。Decard给自己煮了一壶咖啡,然后打开电视消磨时间,等工作狂警官下班。

熟悉的开锁声响起了,但来者的脚步似乎和往日不同,多疑的英国人不敢怠慢,端着手枪逼近门口——然后一瘸一拐的hobbs探员走进来,拄着一把和他的身形比起来过于小巧的拐杖,luke根本无视了decard的枪:“你确定吗?在我家拿枪对着我?”

Decard把枪收起来:“你走路的声音听起来像要爆破这栋楼。”

“是啊,因为我现在有点跛。”luke一蹦一跳地走过去,“呃,你说过一段时间才会来,所以——”

“——所以你觉得我不需要知情。太聪明了。多久了?”

“两个星期?”

“不敢相信你还没逼疯住你楼下的老太太。”

“她睡眠质量挺好的。”

“等到你自然康复她会因为罹患精神衰弱而住院。”

“不,相信我,我已经尽量不扰民了,”luke喝了一口decard的咖啡,“这玩意儿有治疗精神疾病的功效。我是说,如果你被咖啡因毒死了,也就不用再担心自己有心理问题了不是吗?”

“只是浓一点的咖啡。”

“浓到能跑马。别岔开话题,现在不是我主场。为什么会来?别告诉我你现在喜欢搞突然袭击。”luke问,“工作上的问题?警方认为你一枪打烂了一个女富豪的脑袋所以你需要我送你逃亡墨西哥?”

“然后墨西哥人会发现我在旅馆里自杀。某种程度上你是对的。我会做和lennox一样的事情。”

“喝加了足量酸橙汁的兼烈?”

“假死。”

Luke不再说话,只是等待decard的下文。

“也不一定。现在形势变化得很快,也许不会到必须动用那种后备计划的局面。但我必须要提醒你一下,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可能会音讯全无。我暴露了,虽然搪塞了过去,但他们一定会采取行动——招安或者干脆干掉我。应当不会闹得很大,可能有内部消息显示我失踪或死亡,但不要相信。只要没找到尸体,那么我就还活着,只是暂时不会露面。”

那时候decard完全没有想象到将面临怎样的诬陷,而他会被通缉,名字打上叛国的烙印,他的“背叛”会传遍各地,甚至成为他和家人之间不可抹消的隔阂。他把一件凶险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但luke没有上当。

“没可能。你休想一走了之。”

“难不成你有别的办法?你帮不上忙,看看你自己的腿,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的腿怎么了?”

“断成了三截。”

“事实上是两截。只有一个裂口,所以痊愈得会快一点,在你下一次有时间来之前我就能恢复正常行走,顶多有一些跛脚,没必要告诉你。”

“你当然也不会把自己做着一份可能丧命的工作的事情告诉给你远在萨摩亚的弟弟。因为太远了、不重要,因为他们无法提供帮助只能担心。我也是一样的理由,你帮不了我,健全的你不行,腿断了就更别想了。这件事情只能我自己处理。”

Luke打断他:“听着,我不是要跑到英国去搀和一件我干不好的事情。我知道我插不了手,但是我不会相信什么‘没找到尸体就代表我活着’之类的鬼话。记得四年前吗?我帮你完成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尽管我从来就没搞懂过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也不清楚你跑去车库安装了什么装置——”

“——炸弹。保险起见,假设发生了意外,那他们驾车逃跑后还有挽回的余地。”

Decard shaw式的保险措施,只需几秒的时间就可以让劫匪们有机会立刻去做耶和华永恒忠诚的仆人——如果他们信上帝的话。不过那些人也有很大可能下地狱。

“还有norton,Norton的怀疑和突然出现在当时算是个很大的意外,虽然他没有可能要你的命,但他差点让你的计划泡汤——说实在的你不能控制所有事情。我也不能不去担心。美国每天有多少不明身份的流浪汉死去?具体的数字会令人心惊。墨西哥郊外有几百具被毒贩残杀的尸体,多到殡仪馆都无力装载,因为无人认领。那些尸体从来没找到过主人,而他们的亲人或许直至死亡都在等待腐朽的白骨归来。

“你也知道会有突发状况。你不是无坚不摧,不是没有弱点,你也会被意外打败,你也只有一颗心脏——我不想抱着没有根基的希望等待,过了没有你消息的十年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可能没能逃脱’。我不想也不会那么做,我忍不了那么久。你得给我个消息,一个信号,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否则我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你从地球另一端刨出来打一顿。我说到做到。”

他们陷入沉默。Luke又喝了一大口咖啡,它依然稠得过分。

“太浓了,”但他接着喝,一边喝一边观察decard的表情,“你想训练一队蚂蚁在上面跳踢踏舞吗?找几头大象骑独轮车,或者狮子穿过咖啡渣之类的。啊,你笑了。”

“我没笑。”

“你笑了。我还可以接着说——海豚顶着咖啡拉花?干脆盖间马戏团,或者把纽约的地基打在上面,我看它完全支撑得住。这是另类非牛顿流体。”

“够了,别再说了。停止你的无聊笑话。”

“我想也是,它不是很有意思。但你真的笑了。”

“我笑的是你蠢,多喝咖啡有助于治疗大脑发育不良。”

安静了一会儿后,luke问:“你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亲人了吗?”

“没有。还是一样的理由,它不一定会闹得很大,最大的可能性是草率收场。而且hattie和owen都正在服役,比你能帮的忙还要小。”

“你父母?”

“他们在服刑。”

“猜到了。那么为什么告诉我?我很庆幸你通知我,但是——”

“——因为你死缠烂打。所以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免得你慌里慌张地把正在假死的我找出来,坏了所有的事。”

“你的承诺?”

“目前它属于你。我会给你个信号。”

喝光咖啡后他们共进晚餐(尽管当时已经趋近于午夜),然后随便选了一部电影看。他们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把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打赌、玩游戏和看电影上,花大把空闲的惬意午后研究菜谱和每日邮报,反而在吃早餐的时候读一点诗集——随性的生活。警官无心荧幕,只希望旁敲侧击地从decard那里套得一点敌对组织的信息(间谍认为这种行为可以称作得寸进尺),电影结束的时候luke已经撑不住睡着了。

就算在他的杯子里加一公斤咖啡粉,也不能阻止一个不眠不休地工作了整整两天两夜的人伴随着音乐声在昏暗的灯光下沉沉睡去。Decard考虑了一下是否要把警官搬回卧室里好好休息一下,然后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自找麻烦的想法——尽管他并没有抱起过对方,但哪怕只靠目测,decard也能预估到luke的体重基本上相当于一头未成年的熊。他不是无法搬动面前冬眠的熊,不过沙发比熊先生长一些,应该也够这个透支了身体的工作狂睡一个好觉了(不至于醒来后腰酸背痛)。

Decard把熟睡着的人横过来,随手将毯子扔在他身上。英国人找来信纸和信封,打算按照他的承诺留下几个仇家的名字。他有太多仇人,被他关进监狱和逍遥法外但被损害了利益的那些都虎视眈眈,而其他的人呢?不算仇家也算不上朋友,不能排除他们落井下石的可能。只要他一直不显露出疲态,这些人就都会按兵不动,没胆子跑来触他的霉头,但倘若间谍露了致命的破绽,不止原本就蠢蠢欲动的人要出手,与他无怨甚至颇有交情的人也会跑来分一杯羹。墙倒众人推,野兽们循到血腥味就赶来,将落败者分而食之,本为常理。

如今唯一能致使decard shaw跌落至谷底的,也是目前最大的隐患,luke坚持要知道的“不存在”的组织——英国人在信纸上写下“ETEON”这个词。他想要就这样将纸装回信封,写好警告后放置在桌面上,等他躲过了风头后再来处理这颗定时炸弹。但decard最终没有那样做,他把那只写了一个词的物件那在手中,看着它空无一字的背面。

然后他开始想,自己是否应该留下一些话。那时他不认为自己的计划有何纰漏。并非托大,Decard和brixton一同跟进这个案子,在其中耗费了多年的时光,从一开始就保持了最高警戒,把他们正在调查的事完完整整地隐瞒了下来,而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来自于老友和拍档的出卖。假死脱身规划得及其细致、谨慎,他本应悄无声息、不惊动任何人地“死去”,但可惜有人替他打草惊蛇,后来发生的事情超出decard的想象太多。

所以那对他来说不是个生离死别来临前悲情的夜晚。Decard暂时不清楚自己将面临的一切憎恨、怀疑、背叛和贪婪,直到后背的枪响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后他将在死生的夹缝间独自度过四年的时光。

他只是在拿着信纸预演死亡。

倘若真到了那个地步,luke必须打开信封寻找自己矛头的指向——那意味着decard凶多吉少。几率虽低,但不是完全不可能,墨菲会告诉你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再精明的战士也无法躲过一颗在地上弹跳后转了向的子弹。不排除会有那个时候,英国人想。

通常写遗言的都是一只脚踏入坟墓的半死的人。他们深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因此也知道自己想要留下什么。让一个不认为自己正直面生命危机的人写一些告别的话实在太为难,decard迟迟没有写下甚至一个词。祝人快乐太过空洞,直说情话又难以启齿,不符合英国内敛含蓄的民族文化,也肉麻得他无处下笔。这不是简单的玩笑,而是一封郑重的书信,它要有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能力。他会为母亲留下祝福,为兄弟姐妹留下期许(对owen还有额外的训斥)——而他要为正酣睡着的年轻警探留下什么?

最后那是一段很简短的留言。

[如果你有机会看到这封信,那说明一定发生了某种你我都不愿接受的意外状况。有很多选择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我想最可能杀死我的是一场混战。你如何去追溯混战中来自每个攻击者的子弹?那是做不到的。

但即使这样你也不会放弃的不是吗?你一直是个倔强得过分的人。你会拼尽全力寻找那个名字,既然最终你还是会发现它,我何不提早把它告诉你呢?这样可以省下我们两个的时间。

但是不要忘了,ETEON终究只是一个名字。它什么也不是。它不值得任何一意孤行的复仇。对你,我最真诚的建议是——不要执着于ETEON了,回家看看吧。虽然你弟弟一定会为你的不辞而别感到愤怒(很遗憾我无法看到他暴打你的场景,想必会很有趣),但我相信你的家人会像你思念着他们一样思念你。而我也一样,总是如此。

如果我的家人找到你,请替我向他们说明情况。

以上

decard shaw                                          ]

在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在英国人郑重地写下告别时,他没想到真的要面临一场别离。世人有千万种死法,有人寿终正寝,有人少年早夭,有人能从天灾中逃生,有人甚至会死于一次微小的疏忽,有的人被路过的劫匪枪击,有的人只是睡下就再也没能睁开眼睛。人们不能够预知未来。所以decard shaw写完将信纸草草装入纸封,又随手放在桌面一处,写上警告hobbs别随意打开的话——他认为这东西根本不会有机会被打开,他早晚能将其从容销毁——他没能够等到那时候。

现在看来hobbs也没有。

当了很多年arthur bishop的人看着手中的资料出神。他早知道那小子倔得出奇,而且就是学不会放手。年轻的警官可以坐在荒漠中,忍着高悬于头顶的骄阳炙烤,还有卷起砂石的滚烫的风——因为他绝不怀疑自己的信任。他也能一刻不停地学习、夜以继日地工作,把自己当一辆无坚不摧、不知疲倦的战车。Hobbs总带着赌上一切的气势处理事情,牟足了劲走他认定的方向,固执而不鲁莽,慎重却不犹豫。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追逐ETEON?不会再有人能够给出一个答案。

直至执着追寻的人葬身热浪,而被寻找的死者从人们搜集的只言片语中捡起故去的四年时光。Decard shaw忍着刀割一般、针刺一般的头痛,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琥珀色的液体倒映出白得刺眼的灯光,又被抖碎成一片片分崩离析的光影,就像他额角流下的碎裂的冷汗。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自己,不记得他有过家人和朋友,不记得会有一个猎犬一样的年轻人循着血腥味找他,哪怕最后找到的只是一场空。英国人很少后悔,他甚至不后悔自己给过brixton的信任——那家伙也曾经是个好拍档。他自傲,很少怀疑自己的选择,但现在他不停地想,任由悔意酝酿、在脑海中翻涌——四年。

用四年来想起某人,是不是真的太晚。

-

没人会知道在这样偏远的地区,在一个地下室里刚刚发生了怎样的屠杀。

Luke脚步虚浮地摇晃了一下,好像马上就要跌倒,但他还是把身躯正了过来,抓住面前的两个人,把他们的头撞在了一起。电击的后遗症,他全身上下都有些不听控制,有时伸出手也只是扑个空,敌人忽远忽近,且笼着一层朦胧的光圈,让人看不大清。这样的精神和身体状态无疑是不适合战斗的,好在他力气仍在,倒还可以再扛一段时间。

心脏超负荷运转,警官开始感到喘不过气,听见自己跳动愈发剧烈、紊乱的心跳声。他躲过几击,顺势退后两步,强行稳了稳重心,又把一个对手狠狠地贯在地上。他无意间看到敌人背后的景象——一颗不知是谁扔来的手榴弹正在地上转动着,而且越转越慢。所有人都惊惶失措地就近扑倒找掩体,Luke一刻都不敢再等,用力把手中的人甩出去,飞身扑到稍远处,用手臂护住自己的头。

爆炸掀起的冲击波把他推出去很远,重重地撞在一堵墙上。警官撑着身体坐起来,试图通过感受判断一下身上有没有弹片。那不是普通的炸弹,从他迷离的视角望去,人们都躯体完整,但躺在地上痛苦地抱着头。有个突然出现的士兵跨过一地尸体,警惕地走过来,用他扛着的机枪给每个现在还活着但失去反抗能力的人补上最后一击。

当看到愣在原地的hobbs时,来者缓慢地放下了手里的枪。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彼此,心脏狂跳。陌生人动作迟疑地摘下面罩,露出一张不该存在的脸。那是decard shaw的脸。

“hobbs?”他说,停顿了很久,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警官,很久才说,“你还活着。”

Luke站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嘴唇止不住地发抖。第一眼看到对方的时候他就感到很惊讶——太像了。哪怕Decard shaw再怎么懂得伪装,纵有千面也只会有一种固定的作战习惯。他拿枪的方式,他走路的姿势,太像了。恍惚间记忆和现实重合,似乎不速之客不是踏着遍地的鲜血而是脚踩灼热的沙土,从他八年前的回忆中走来。警官走过去,那张梦里偶尔出现的脸似乎老了一些,眼角出现了些许细纹,又似乎和当年一样。

他是石头做的。他是铁打的。他没有弱点。他不需要怀念。他拼命地工作是因为他热爱那种感觉而绝没有其他的理由。他足够老道,足够成熟,他不会孤独,不会逃避梦魇又渴望梦中相见,他不会再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然后他俯身,竭尽全力地拥抱那好像是来自过去的幻影,痛苦而难以自抑地哽咽。

“老天啊,上帝啊,我以为你是假的。我以为我终于疯了,当我拥抱你的时候就会发现这只是幻觉。但你不是,对吗?你还活着。你一直活着。我——”

“——你找到我了。”

Decard shaw发出了一声很长很长的叹息,他丢掉枪,回赠给年轻人一个同样奋力的拥抱。

-

他们捣毁了那个窝点。短暂的相拥过后,luke和decard拿起地上散落的枪支,换好弹夹,杀出了一条血路。这里不是总部,也不是什么大的根据地,ETEON对一位受伤的警官掉以轻心,只把他丢在一个小型的地下建筑审讯,而毁灭这种地方对两位特工来说太容易,甚至比找到它还要简单得多。

“我忘了很多东西。”decard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了一下他在过去的四年间的活动。漫长的四年,不过那些艰难的心理斗争和重建理智的过程都可以按下不表,省略在他简洁的描述中,“一直待在墨西哥,找了个医生治疗了三年,当过一段时间的拳手,逐渐想起了一些二十岁以前的事情。后来重操旧业,前段时间听到你死了的消息——然后就想起了你。不过不记得太多。”

Luke装作没有怀疑他在隐瞒什么。他也当作没看见decard手背上平添的伤疤,那看上去已经痊愈几年了,贯穿所有指节,但警官强迫自己别表现得太关心,而且他尽力不去想还有没有其他的伤口,以及对方为什么会需要看整整三年的医生这种不可能会得到答案的问题。

他们从充满死人血腥气的地底爬出来,重回人间。这里看起来很荒凉。世界遗弃之地,好像距离市区和有人烟的地方足有地表两万里,四周都是自然景观,最糟糕的是连树都长得互相之间没什么区别。

后来他们干脆席地而坐,权当歇一歇。敌人通通被送去见了上帝,疲惫至极的人靠着石头休息一下也不为过。不会有追杀,也不会有逃亡,当然,也没有汽车和公路,这里离文明世界太远了,远到足以让人放下注定要面对的一切。

Luke沉默着,点了一根烟,他看向天上的星星,又把视线转回来看decard shaw:“你记得那天吗?”

“哪天?”

“你说自己要‘去死一段时间’那天。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如果你不记得——”

“——我有印象。你非得要我给你个信号,现在想想你说的还真是有道理——这他妈的世界,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料外的事情。”decard看向luke,发现对方正忐忑且心虚地看着他,那条有自我意识的眉毛在年轻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想的不是这几句。你当时说过找到我之后就把我打一顿这样的话,对吧?”年长的那位笑得揶揄,“结果你食言了,实在难得。”

他旨在安慰,因而多说了些活跃气氛的话来调侃对方。Decard实在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有人用那种很愧疚的目光盯着他,而且情绪非常不稳定。但Luke显然没被英国人的冷幽默打动,事实是,decard开口后他不仅没冷静下来,反而看起来更激动了。

警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他的衣服还是被抓时穿的那件,已经破了,衣襟上还沾着血,连烟盒都被血浸软了,幸好香烟安然无恙。他把烟放到口中,就只是叼着,并不点燃。

“我倒不记得你抽烟。”

“以前不抽。这几年养成的习惯。”luke衔着未燃着的烟草,一会儿就觉得索然无味,索性把它吐出来揉碎了装回烟盒,又把烟盒也紧攥在手中捏成皱缩的一团,“但现在我不再需要它了。再也不需要了。你知道吗?从那鬼地方出来之后我就一直想问——你是不是还记得那句话?我还刚刚觉得如果侥幸你不记得,我最好提都不要提,免得你真的想起来。”

他看向远方,不去注视近在咫尺的decard,黑夜里他的眼睛很亮。警官又等了一会儿,生硬地吞咽了几下,这才把话继续说下去:“第一年最难熬。你被追杀,被通缉,这可和你跟我说好的不一样,而且信号也迟迟不来。我最开始抱有期望,逐渐觉得你可能凶多吉少,然后每一天,第一年的几乎每一天我都在想——我他妈的到底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想那么做。我想上帝或者随便哪个神能再给我一个见到你的机会。我想有一天推开门,还能看见你坐在餐桌前喝咖啡。我只想拥抱你。”他把脸深深埋在掌心,然后深呼吸,吐出的气都是颤抖的,“老天啊,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而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混帐话?我觉得我真是有病,我简直就是疯了,我真的搞砸了——”

“——冷静点。听我说,你什么都没搞砸。那句话根本不重要,好吗?那天我们一起吃了晚餐,看了电影,我们没在吵架。”

“喝了糟糕的咖啡。”

“对,糟糕的咖啡。”

又等了一会儿,luke平静多了:“其实现在想想那只不过是很普通的对话。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当平凡的一天变成最后一天,意义就会有很多不同。最后一天,总该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最差也要用一些平淡、温暖之类的词汇来形容,争论显然不算。我不能停下来,我不能停止去想,越想越觉得糟透了。我总觉得该告诉你一些别的东西,就算是发誓我要去找你,也可以用更温和的措辞。那句话重要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我没法控制自己。重要的是那一天。令人痛苦的也是。”

他看着坐在身边的英国人:“我爱你。”

“提这个干嘛?”

“怕你忘了我说过。”

“忘不了,你说太多遍了。”间谍翻了个轻微的白眼,“明明你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但是却恨不得把所有想说的话都纹在脸上。”

“这叫精神上很美国。”

“我看这倒不是什么好事。”

Luke耸耸肩:“我想过有人会找来,就是没想到那会是你。”

“我看是不会有其他人来了。你还不知道自己在大众眼里算是‘死了’吧?算了,最迟一个星期以后我们两个还活着的消息就会传得到处都是,然后就有得忙了。看到你死讯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大跳,但是我想——如果你还活着呢?ETEON惯用的伎俩,要不是我当年杀他们的手下太多也会有人来招安。”英国佬像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一声,“他们藏人的地方相当难找,而且来之前我已经炸了三个类似的据点了,这是最后一个有可能的,还好你就在这儿。你绝对无法相信这里离你被抓的地方有多远。”

“ETEON会杀了我们。”

“他们早就打算那么做了。”

“别走了。这回真的别走了。”

“这我不能保证。”

“你能不能停止——只在今晚也行——说风凉话?”

“是实话。我什么都不能保证。我只能尽力而为。这四年间你回萨摩亚了吗?”

“我没有。你希望我回去吗?”

“你该回去看看。你知道,这有助于——”

“——有助于调整心态,转移注意力,忘掉过去,诸如此类。”Luke突然地情绪爆发,他盯着decard,脸上翻涌的像是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怒与绝望,“这就是你想要我做的?我会回家但不是因为这个,不会是为了说服自己放弃去处理人们口中‘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放弃找一个人。不会是为了逃避。不管怎样你会永远占据一个位置,而我不可能因为找到了亲人就放得下。”

“听起来你脑子里的我很顽固。”

“我希望更顽固一些。我想要一直留有一份回忆,但是我开始忘掉一些事情。就是那种感觉——一个后天眼盲的人会渐渐忘记有色彩的世界。我记得你的样子,可我忘了你的笑容,也不记得你的声音。”警官深吸一口气,声音再度发起抖,“去你的不能保证。去你的回家看看。去你的别管ETEON。你他妈的就是个混蛋。”

英国人张了张嘴,不再说话。

夜很深了,空气好像比刚才还要冷一些,呼出的气都会凝结成白霜。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树的轮廓都看不大清,最早也要等到天色泛白才能离开。他们沉默了很久,一言不发地看着星星。

最后decard说:“我很抱歉。我真的非常抱歉。”

“太难得了。我还以为你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呢。”

“那很巧。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你的眼睛里没有泪腺这个器官。”

毫无预兆地,他们笑起来。

“我有哭得很大声吗?”美国人表示不服,“不可能,我只是哽咽而已。”

“哦得了吧,你哭得都快能唤醒耶稣基督了。而且不得不说,你哭起来真的很丑,非常丑。”

“有人说过你张嘴的时候非常讨厌吗?”

“好像每个人都这么说。”

警官叹了口气:“FBI那边怎么办?他们现在肯定恨不得我正在大西洋底部沉浮。M16也会发现你还活着,他们会派追兵来吗?而且我们这下要彻底和ETEON对着干了。我们在荒郊野外,没有车,没有路,要走多久才能回到现代化社会?我们都被通缉了,而且一个棕色皮肤的大个子和一个白种小个子走在一起太显眼,连伪装都没多少效果。我八年没回家,jona再见到我一定会把我打个半死。但是管它们做什么。”

如果让decard给他们目前正面临的麻烦再添几条,他会想到hattie的不信任。多年未见,不知道那姑娘现在能不能听进他的解释——总感觉机会渺茫。Luke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管它们做什么。都会解决的,FBI会解决的,M16会解决的,ETEON也一样。熬过今晚他们就会继续前行,找到decard停在公路旁的车,然后开着它去随便哪个城镇,找一个不需要身份登记的旅馆睡个昏天黑地。

睡够二十四小时、三十六小时、七十二小时,一直睡到他们中有一个被饥饿唤醒,起床去找一点能果腹的东西为止。这世上有很多路,通向文明,通向蛮荒,通向水泥堡垒,通向崇山峻岭,在走完所有的路途之前,所有问题都会有一个应有的答案。

重要的是他们在旅途中找到了彼此。



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对没错作者又要碎碎念了),这篇写了将近一个月吧最后成品太漫长了我很怕读者没有耐心看完(但其实吸引不了人继续往下看是我的问题),总之感谢能够看完它的大家~

写这篇是因为——我好想看他们针锋相对、互相吸引、互相安慰啊。这两个人最开始相处的那种感觉太有张力了,描写他们之间的关系转折也很有意思。

其实最开始脑补出来的是老hobbs死后霍肖在酒馆关于是否回家的对话,然后才想到别的故事。因为他们本质上都是很温柔的人啊,霍哥是严厉又温和的大太阳,肖在冷酷的外表下其实也有柔软的一面。

而且肖哥的温柔很独特,电影里妹妹看到机器毁了隐藏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不停地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肖哥去安慰她,但不是那种“没关系,交给我,我替你去做一切”的一手包办式帮助,而更像是一种支持吧,表示“我知道你可以,我知道你有能力,而我就在你身边”,他从未否认海蒂本身的力量,这点就很难得。群里一个老师说得非常好,肖哥对十环红心以外的人是杀人就像剥棒棒糖纸那样的冷血暴徒,对十环以内则是温柔到眉眼低垂的男人。他太可爱了真的。

而且我觉得他们一定会爱上对方,我真的不舍得在两人的感情方面发一点刀。霍肖在和人合作这方面都挺讲究,ff78里肖哥还算是不错的合伙人,后来和霍哥搭伙也没太折腾他,居然挺有底线。所以就算退回二十几岁的时候,霍布斯也是那个直线条、锲而不舍的人,肖哥大概会被这种有些傻气的真诚吸引吧。

还有就是,我实在太爱硬汉派了,能有这个机会和大家一起磕喜欢了很久的硬汉演员的cp我一定要磕够本才行(?),文里提到的米克巴卢和马修斯卡德都是劳伦斯布洛克书里的角色,分别是戒酒侦探和职业罪犯,两人也算多年好友了。“屠夫小子”是巴卢的诨名。后文中出走墨西哥、喜欢喝兼烈的论诺克斯是钱德勒《漫长的告别》中的角色——我夹带了大量私货(而且好像不小心剧透了)。三观问题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霍哥的犯罪生涯该怎么处理,就只好尽力这样写了。布洛克写那么多混蛋角色我都没感觉很反感,就很佩服他,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本来就对马修等人没什么道德上的要求。这可是第一次出场就逼罪犯自杀的主角啊,可爱的混蛋。

其实这个故事写得我都要自闭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剧情苦手真的编不好情节,一会儿担心ooc一会儿觉得原创角色话太多了(但为了流畅性又不能删),令人十分头秃。由于我本人过于喜欢街头故事,前期写的时候简直左手兴奋狂打字右手不停按删减还要告诉自己“不要再写霍哥抢钱了这都五千字了肖哥还没出场呢宁怎么回事”,我讲故事的能力不够实在是太抱歉了,最后还是感谢观看吧!!大家人都超级好wwwww

然后我还要

厚颜无耻地

求一下评(说n遍了你)

看我真诚的双眼!一句话也行啊!一个字也行啊!和我聊聊感想呗~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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