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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0】【图马图无差】黑匣子

上一棒: @robomrk_ 

下一棒: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冷圈爬墙人员 

*因为感觉这两个人平时感情太不外露,只有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才会向彼此表达感情,所以为了让他们表达感情,我主动制造了极端情况。地球航天局的科学家被绑架了联合政府你看怎么办吧!但情人节写这种血糊糊的是不是不太好算了反正已经写完了而且不血糊糊怎么坦白心意嘛

*1.4w一发完,求评论呜呜呜呜

 

 

 

 

 

 

Summary:2055年2月14日,地球航天局的三名重要成员被数字生命残余势力绑架,他们向联合政府提出条件,要求恢复数字生命计划研究的合法性,释放被捕的全部数字生命组织成员。联合政府攻破数字生命总部后,却发现营救对象马兆、图恒宇不知所踪。他们整整失联了60小时。

 

 

 

 

 

-

事情发生在一个深冬的傍晚,在60小时之内。或许不该说是深冬,因为当时地球已经停转,再也没有四季的分别。然而那一天很冷,像停转后的每一天那么冷,冷得让人觉得世界并不是失去了春夏秋冬,而是永远地留在了一个漫长的冬季。

研究所的侧门旁有两辆轿车,从当天中午开始就停在了那里,警卫关注过几眼,但司机下车后没再有人回来,于是他们也不在意了。进入流浪地球时代后,犯罪率节节下降,一切都仰仗于量子计算机和各类机器人的开发,不仅有门框型守卫时时待命,还有550系列量子计算机的强大算力,扫一眼就能调出过往行人全部数据的先进技术将犯罪遏制在萌芽状态。

人类安保仍是必须的,只不过已经和机械的使用融为一体,大多数时候依赖于程序的预警,安保人员收到通知才会做出反应。所以没人能解释,为什么那天晚上数字生命派的绑架者闯入研究所大楼的时候,量子计算机没有第一时间报警。马兆等几位科学家工作到太晚,下班时警卫已经散得差不多,纵使还有人看着监控,却也错过了全幅武装的绑架者从轿车里钻出来入侵楼内的短至2.6秒的画面。

他们行动得非常迅速。后来的人们回看监控时发现对方竟然摸清了大楼监控的全部死角,入侵者卡着转角的时间行进,将他们的身影最大程度地隐藏在黑暗中。当时有三个人正在下楼,马兆走在最前面,图恒宇在他身后三步左右的地方,和他们隔着一条走廊的是程佩研究员。入侵者也兵分三路,同时从阴影里现身,用最快速度制服了马兆等人并将其押送回车上,全程没发出一点声音,就连影像资料都没留下多少,轻而易举地绑走了所里最重要的几名科研人员之三。

半小时后,系统提醒安保人员还有三位科学家尚未刷卡离开办公楼,等警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入侵者早就消失无踪。他们中途换过两次交通工具,最初使用的轿车被遗弃在街边,警卫在他们中途更换的面包车上找到了被绑架者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至此线索全部中断。

中国驻联合政府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被从睡梦中唤醒,全力处理这一自数字生命派主使人被判刑后再未有过的重大恶性事件。五小时后他们找到了犯罪分子最后转移使用的飞机,与此同时联合政府收到了一则视频。视频里的马兆被人用枪顶着头坐在摄影机前,举着一张小纸条念上面的内容:“……我方数字生命解放组织,要求联合政府恢复数字生命计划研究的合法性、释放被捕的全部数字生命组织成员……联合政府需向我方提供550系列量子计算机的最新原型机和最高权限秘钥作为交换……否则就杀死三名人质,你们有60小时的考虑时间。”

马主任的气色相当差。人们注意到尽管他的声音还是平稳的,但他端着纸条的一双手在朗读期间一刻不停地颤抖着,他的眼镜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白大褂上血迹斑斑,脸上沾的血都已结成了块。看到马兆如此状况已经足够糟糕,然而最糟糕的是直到视频结束,被绑走的另外两个人都没出现在画面中。联合政府失去了图恒宇研究员和程佩研究员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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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给你们秘钥。”

这是马兆被摘下头套后说的第一句话,他说完后,几名绑匪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为了防止人质记住入侵者的撤离路线,刚被挟持时就有人为他们套上了头套。一路上这些人转移得很顺利,即使马兆用尽全力分辨也只能感觉到他后期被拖上了一个飞行器。现在束缚着他视线的东西被去除了,好不容易才能顺畅呼吸的马兆快速呼吸着。绑架他的人就在眼前,而且没有一个人带了面罩。他被允许看见对方的脸,很不妙。

马主任的第二个发现是这里几乎没有高科技设备。这对于2030年科技大爆炸之后的人类,尤其对于机械狂热的数字生命派来说是一件非常反常的事。绑匪不仅将他身上的电子设备丢弃,自己也没留下几件,除了沟通必须的翻译耳麦外,牢房的设施堪称原始。思考时他分神想起了图恒宇。图恒宇脖子上一直挂着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卡,如果绑匪把它算作电子设备要从图恒宇身上取下来丢掉——会发生什么?图恒宇能够忍住不和他们起冲突吗?马兆定了定神,暂且按下了这些念头。

下一刻,已经暗中交流过想法的绑匪又齐齐看向他。一个俄罗斯人说道:“好吧。但结果不取决于你。”

他用的是俄语,马兆并不回答。他重复道:“你们得不到秘钥。”

迎接他的是一记猛踹。他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头也一并磕上去,让他眼前发黑。倒地时马兆还在想,看来绑匪没有善待俘虏的想法。他的头脑不能完全控制肢体自发的反应,所以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被手铐拷住的双手下意识捂着剧痛的腹部,呈现出预备承受殴打的姿态。

另一个人凑过来用英语对他说:“我们需要你读几个要求,做成录像发给联合政府。如果联合政府能做到,我们就不杀你。只是一些非常小的条件,为了宝贵的科学家们的生命,你最好祈祷他们同意。”

“要求是什么?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不可能帮你录像。”

人们围绕着他,把他从粗糙的水泥地板上扶起来。他看见有两个人站得稍远些,交谈过后离开了。剩下的三个非常近地贴在他身边。如果只有现在出现的五个,那至少实施绑架的是个小团体。犯下这类行径从来不需要那么多人,马兆想,这是一个机会,虽然他还没想明白应该怎么做,不过少总比多好。人群的挤迫让他不太舒服,他们凑得太近,还没对他做什么,但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动作。

问话的人笑了,那姿态好像看见一个小孩持枪要抢银行:“马兆先生,你对我们没那么重要。我们有三个人质,如果你不答应还可以换成别人。好好想想,每次都负责出镜的那个人能活到最后,你确定要放弃?”

还有一种可能,出镜者会在录像结束的时候被绑匪当场枪决用以威慑联合政府,这风险不如由他来担,他相信现在还不是劫匪杀了自己的时候。他对绑匪很重要,否则他们没必要专程绑架他。他们一定早就知道他的职位、研究和在所里的分量,但他们知道得绝没有那么清楚,这就给了他空间。他不是每天都加班到深夜,也不是研究所唯一一个会加班的科研人员,既然入侵者可以选择绑走任何别的人,那么今日之举就一定有特殊意义。

如果绑匪要装,那就装吧。他需要在绑匪下定决心杀人之前证明留着他们三个是有用的,或许还能推断出对方的真正目的。“因为我是所长,我说话比另外两个人更有分量。”马兆说,他的背因疼痛而略微弓起,他不着痕迹地调整了姿态,让自己坐得更直一些,更像谈判的架势。“当然我也想活下去,所以我得保证你们对联合政府的要求不太过分,只有联合政府答应条件我才能活,不是吗?”

他们愿意大发慈悲,回答俘虏的问题:“既然早就写在纸上,告诉你也无妨。只有三条。首先是让数字生命计划合法化,我们受够移山方案了。然后从监狱里释放我们所有的同伴。最后我们要量子计算机的原型机……还有你说的秘钥。你以为如何?”

“完全没有可行性。”他话音刚落,就注意到敌人陡然危险起来的视线。马兆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立了起来,并不是他觉得害怕了,只是生物本能正在替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恐惧。“就算你杀掉三百个研究员,联合政府也不可能重启数字生命计划,这就是现实……”

现实是点破一群偏执狂极不明智,而且马兆真的无法把话说得委婉,他的陈述未完就吃了教训,方才还和他好声好气地聊天的英国人挥拳打在他脸侧,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让男人闭嘴。马兆流了鼻血,大片的血滴在白大褂上,看着很吓人,不过和他别的地方的痛楚比还不值一提。他的眼镜也飞了,整个口腔都在酸痛,有人又一次重击了他的腹部,让他从唇齿间品尝到一股铁锈味。

他略微呻吟两声,已经被打得重新跌倒在地,却还是平淡地开口:“打我改变不了现实。你们的第一个要求是异想天开,第二个倒有实现的可能。第三个,”他停顿了极短的一刹,捕捉着绑匪们的反应。他们明显比听到他说第二个要求时更紧张,“如果要实现第三点,你就得留着我们的命。既然你们‘恰好’绑架了研发量子计算机的三名重要成员,就该知道如果没有我们,就没有秘钥和最高权限,你们也不可能弄懂550原型机的使用方法,那它与废铁无异。而且如果我们死了,550系列研发的进度绝对会受到影响。”马兆说话时,眼睛盯着的是劫匪的翻译耳麦,就像那些话不止说给了人类听一样,“550w的主机还未构建完成。没有硬件支持,软件没有用处。没了我们,550w将更迟变得完善,它不能自主研发自己,而你们所构想的数字生命社会也将因为硬件不足而无法成立。”

现代人依赖电子设备,但劫匪强行戒除了这种依赖,为什么?第一种可能,他们认为自己掌握的电子设备不够快。空间站坠落危机当天,联合政府正是有了算力更高的550c支持才最终夺回主导权。但不会这样,不够快不足以让他们不再使用。

第二种可能则结合了马兆自己的认知,数字生命派身后有一个ai从旁协助,它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人类为数字生命提供技术支持,然而他们也渐渐猜忌起它的存在来——它无法战胜550系列,而且无处不在,让他们对机器的暗中操纵感到恐慌。他们需要新设备,最好得到联合政府用来对付数字生命派的王牌,550系列更快、更安全,还能从马兆这里得到控制550发展的秘钥,是最好的选择。可能他们最初被它操纵进行了绑架,但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目的。

因此数字生命派的绑匪需要研究员,想明白这一点后,事情在马兆这里变得简单了一点。挟持者耸耸肩,算是肯定了他的说法。刚才离开的两名暴徒现在回来了一个,还拿着只简陋的摄影机。马兆嗅到了一丝血腥味,但他不能确定那是从自己身上传来的,还是来自重回他身边的匪徒。没了眼镜的世界是模糊的,他暗中用被拷在一起的双手勉强在地面上摸索着想找回它。

然而有人踩住了他的小臂,好在踩的不是手掌,被碾压手指太痛很难忍耐。他如对方期望的那样放弃寻找,顺着施力的方向躺下来,好让自己的胳膊不必折断。马兆感觉自己像是任人宰割的动物,这个姿势让他直接被暴怒的绑匪一脚踩死的可能性微存。和回来的绑匪讨论过以后,那些人对他的恶意又增加了。

“我的朋友去找你的下属问了秘钥。他们不肯说。我向你保证,他们都被收拾得非常惨。对此我深表遗憾。马兆先生,你说你想活下去,但你和你的人都没有展现出正确的合作态度。你得想明白一件事情,不是你和我们谈条件。”说英语的绑匪将鞋子移到马兆膝窝的正上方,他观察着男人的表情,最后无奈承认自己没法让对方脸上出现应有的惊慌,“听说你们科学家都很聪明,我没体会过当天才的感觉,不过我想天才的大脑一定很不禁打吧?这双手还要做实验,不能怎么样。但你的腿恐怕没有那么大的用处,断了也无所谓?”

他也是这么威胁、对待其他人的?马兆强迫自己思考,他很想问,然而这个问题不能由他来问,得等到劫匪主动说才行。那一脚最终还是用力地落了下来,一直到马兆发出压抑着的惨叫才松开。

“密码。现在该说了吧?你知道我还可以去找别人,像对待你一样对待他们。你早点说,大家都轻松。”

“打他们没有用。你没听说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吗?我凭什么把密码告诉下属。”有人踩着马兆的胸口,另一个始终踩着他的一条胳膊。为了让他说话,他们至少没有踩他的脖子。军靴落在胸骨上,力气下得很大,挤压得马兆的胸骨快要断裂,他觉得喘不上来气。尽管马兆仰躺着,敌人只需要狠狠跺下一脚就能让他在痛苦中死去,他还是一副平淡的样子,在暴力的夹缝中艰难地陈述事实:“我是所长,我不会让下属掌握最高机密,否则我将不再特殊。所以即使你拷问那些人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别打我的研究员。他正向暴徒曲折地表达这个意思,但他必须表现得很聪明,不能让劫匪感觉到他的关心,从而抓住他的把柄。马兆的思维在高压下高速运转,越到这样紧张的时刻,他越要保持理智和冰冷,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听完他这番话,绑匪们窃窃私语了一会儿,这群人来自很多个国家,马兆能听出英语、俄语和德语,同时听见自己尖锐的耳鸣声,他头痛欲裂,额头上因为剧痛暴起青筋,即使是平日里能流利使用的外语,现在也因为疼痛的干扰而变成乱七八糟的杂音了。

绑匪的军靴碾了碾,几乎要踩爆他的心脏,男人脸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踩着他的是个俄罗斯人:“别装了,我知道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假设你说的是对的,他们什么都不懂,我没必要浪费力气打人。那我也没有必要留着他们的命。”一口俄语突破嘈杂的人群,成为马兆的世界里唯一的声音,“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为了威胁联合政府,我们已经杀掉一个了。你比较想让谁活着?”

马兆眨了眨眼睛。他很清楚绑匪在观察他的表情,他也清楚自己现在不应该表现出痛苦或者惊慌,事实上他还是面无表情。但他不能说是因为自己藏得好,他只是——空白。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头脑像是一台高度精密的仪器,却在陡然间停止了运转,让他无法对任何指令再做出反应,只有一条底层逻辑还在脑海中尖叫:藏起来,把所有的反应都藏起来,不要被敌人发现你的弱点。所以他无动于衷。

你更希望谁活下来?他不断地回想这句话。他无心去想自己被绑匪拎到了什么地方,而到被按在椅子上才反应过来。他的面前摆着那台刚拿过来的摄影机。绑匪给他塞了一张纸条,马兆麻木地读,双手抖个不停。

他在椅子前呆坐了很长时间,似乎其他人都忙于和联合政府谈条件,没有心情和必要接着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科学家。后来他们又让他录了几个视频,马兆能看出来视频没有被第一时间发布,看来他们连处理掉人质之后怎么假装他还活着都准备好了。唯一牵制劫匪不动手的就是秘钥的存在,却不知还能管用多久。

等到勒索视频全录完了,一个绑匪提议不如把他和剩下的人关在一起,其他绑匪也都同意。马兆觉得自己的腿可能确实断了,因为沾地就会剧痛,他只能像条死狗一样被绑匪拖着走。俄罗斯人轻描淡写地说:“别太惊讶,我们还没来得及把死人搬走,你得和它待一段时间。现在天很冷,在下面不会烂掉的。”

马兆低下头,又想起对方的提问。如果他们用枪顶着两个人的头要他选一个,他会选择谁呢?这是马兆没有能力回答的问题,幸好绑匪并没有真心想要他回复。暴徒抓着他的胳膊,把男人丢到了新的牢房里,看着他因为腿部受伤而跌倒在地后才重新关上门。房间里有一个活人、一个死人,只要他扫视一圈就能知道谁是被留下的那个。马兆伏地挣扎着,一时间他甚至抗拒观察室内的情况。

接着他听见图恒宇的声音。声音就从他不远处传来,还是慢悠悠的,像图恒宇在月球基底的角落蹲着时对他说的闷闷的话,也不知道对方又在想什么。图恒宇说:“马老师。你还活着。”

马兆支起身子,他还是没有抬头,而是把头埋进掌心里,发出了万般无奈的叹息的声音。他好像只是呼唤着另一个俘虏的名字,又像对世界和他自己说出了答案:“图恒宇……图恒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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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前,绑匪单独带走了马兆,而把图恒宇和程佩关到了一起。他们两个都戴着手铐,房间里也没个看守,好像都去招呼马兆了。二人趁绑匪不在的时间里把牢房摸了个遍,心里却清楚自己这边安宁不了多久,绑匪暂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意味着永远不来。

图恒宇想到下马威,但没想过会那么直接。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正站着,还未说话就被踢倒在地,他从未经历过此种场面,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防范殴打,倒地时只来得及把头护住,好歹顶住了最初踢过来的那几下,代价是护头用的左臂没多久就痛得失去了知觉。他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久,只记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绑匪后来好像在提问,但他听了好几遍都没听清,只好蜷缩着不停重复对不起我没听见。

对方停手后他才听明白原来绑匪在问他要550系列的秘钥。图恒宇及时明白过来,不远处的程佩一定也被问到了同样的问题。果不其然,还没等他回答,那边就传来了程研究院颤抖着的声音:“秘钥——”

图恒宇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竟突然拔高了嗓门打断程佩接下来要说的话:“——秘钥不能给你们!”

他说这话时眼里正蓄起泪水,惧怕与紧张让他显得可欺,与脆弱的生理反应不符的却是图恒宇思考对策的敏锐反应力。他的声音是抖的,但该有的意思也颤抖着表达清楚了。他判断出现在最紧要的是向绑匪展现自己的价值,在对方下一轮的暴力到来前他率先开口道:“秘钥可以给,但你们得先从联合政府那里拿到机器。联合政府给了我们再给。没机器有密码也没用。杀了我们就得不到密码。”

正如图恒宇所想,绑匪并不把他们二人当做主要的威胁目标,是以对俘虏的虐待也有止境。而且对方似乎不是绑架团伙的头目,要如何处置两个人还得听别人指挥,不会擅作主张。为首者问不出来就打算走了,拎着图恒宇衣领的那个也松了手,他们退到门口处,审视着被关押的二人缓缓向彼此的方向挪动。

就在图恒宇和程佩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绑匪开了枪。两名俘虏离得太近,那一枪又是直接爆头的打法,以至于一个人死后,他崩出的血几乎全溅在了另一个人脸上。图恒宇愣在原地。人的血是温热的,温热的血混着肉块的黏腻触感让他简直克制不住地想要呕吐。他和程佩并无深交,他本来以为自己完全不在乎,但事实并非如此,即使图恒宇有过很多偏执的想法,他也从未亲自动手伤害过任何人,这种事的刺激性对他来说太大了。

“恭喜你,幸运儿。”离开前绑匪对还呆愣着的图恒宇说,他们好像挺欣赏他被吓傻了的样子,“我们总得杀一个给联合政府看,不管谁死都行。感谢命运让你逃过这一次吧。”

程研究员死后他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很久,一直到马老师出现,他看见马兆翻身的动作很艰难才急忙起身,过去把老师扶了起来,帮对方摆出个坐姿。图恒宇完全不知道马兆在心中做出的不存在的选择。马兆倚着墙,留意到学生凑近的半边脸上的红色时还以为那是研究员自己的血,一秒后反应过来血不属于他。马老师问了个非常没营养的问题:“程佩死了?”

图恒宇点点头:“他们在我眼前把程佩杀了。”

马兆不重,但图恒宇快要虚脱了,因此扶老师扶得很吃力。二人费力动作的时候,他脖子上的链子露了出来,马兆见状问道:“丫丫的生命卡还在?”

“对,那些人要丢的时候我抢回来了。”图恒宇说,“被打了。但是我不能让他们把丫丫丢掉。”

马兆沉默片刻:“你不要命了?”

图恒宇煞有介事道:“数字生命派的人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它不具备追踪功能,他们很有可能放着它不管。没有丫丫我才是真的活不下去,为此我可以冒一些风险。”

马兆不愿再理他,图恒宇倒也不接着反驳,二人默契地忽略了这一话题,接着聊更严峻的事情:“我找过了,屋子里没有窃听器和摄像机。我觉得这栋设施建在地下。”

“是地下防空洞的重修。有个俄罗斯人对我说过‘在下面’。”

图恒宇又凑近了点,用一种小到只有他们二人和机器能听清的声音说:“马老师,秘钥根本不存在吧。”

马兆面不改色地承认了:“嗯。编出来骗他们的。”哪有人会给最重要的设备设计一个输入即瘫痪的密码?他看着图恒宇半边脸上的血污皱了皱眉头,索性挽起一片不太脏的白大褂为对方擦拭起来,结果因为马老师自己手上也有血,反而越擦越乱,干涸的血迹被擦掉,又有新的蹭上学生的颧骨。图恒宇坐在一旁,任由马兆对抹干净他的脸这件事做失败尝试,他问道:“您觉得我们能活下去吗?”

“别太担心。相信我。我们有机器的帮助,他们没有。”或许图恒宇将这句话理解成了尚未制作完成的550w的超强算力,马兆不打算解释,他擦图恒宇的脸擦了半天,最后却发现效果并不显著,于是转向对方的手,却被图恒宇拦住了,他轻声说:“不能擦。”

图恒宇摊开手心,他染满赤红的左手中原来偷藏着一个银条。由于攥得太紧,它都快嵌进他的掌心中了。图恒宇小声解释道:“是程佩的婚戒。有血的润滑,我已经可以取下手铐了。”

他觉得没必要和马兆说那些过于血腥的细节,包括他手上的血其实也来自于程佩而不是他,以及他究竟是怎么用一地蔓延开的、从程研究员头脑中流出来的血泊浸湿自己双手的。他只说自己把戒指从程佩手上褪下来,用牙咬断之后又偷偷掰直了,贴着墙磨出了存在感不高的刃。很难将那么短的那么细的一块金属称作是武器,但这就是他们仅有的。然而图恒宇其实没有计划,他不知道摘下手铐之后自己能用这条金属做什么,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自己的老师。大多数图恒宇六神无主的时候,总是马兆能最快速地做出正确判断:“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马兆说:“等着。等不到机会就都得死。”

他们的机会最终还是来了,却是以图恒宇意想不到的方式。那是二十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他甚至在牢房里睡了一觉,尽管不好说是睡眠还是昏迷,至少醒来后体力恢复了一点。马兆则一直靠着同一个区域的墙,姿势都几乎没变动,好像在竭力留存所剩无几的体力。图恒宇醒后没多久,一个绑匪大踏步走进了关押他们的地方——然后果断掏出枪顶在了图恒宇头上。

来者对马兆直截了当地甩出自己的来意:“秘钥。”

图恒宇的手此时是背过身子的,绑匪看不见。冰冷的枪口紧贴着他的皮肤,却在抖,蹭着他的太阳穴的轻微抖动因为距离太近而被他感知到了。他瞟向马兆,发现马兆也在看他。图恒宇感到对方的情绪诡异的焦虑,应该没余力观察他搞了什么小动作。他偷偷挣脱起手铐,嘴上却说:“密码我也知道。别用枪指着我。”

“知道你就!他妈的!说啊!”本就极其不稳定的绑匪猛然拔高了声音怒吼道,“快点,我没时间耽搁了!谁知道谁就说,不然我打死你们!”被绑匪盯着的时候图恒宇不敢动作,幸好对方很快又将头扭向马兆那边,“你说他不知道,对吧?现在他说他知道。”

马兆说:“他在骗你。”

“无所谓,反正你肯定知道。我受够了你表演的小把戏,如果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那就没必要拐弯抹角地说什么让我别打他们了。说吧,否则我杀了他,别觉得我不敢。”

他的枪顶着图恒宇的头。然后顶着图恒宇的耳朵。再然后顶着图恒宇的脖子。他像个思考着从哪里开始下刀的屠夫,一会儿看着图恒宇,一会儿又看向马兆。每个人的动作马兆都尽收眼底,尤其是屠夫的举措。别看了,他对自己说,集中注意力。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就算你杀了我也没可能,何况杀他。”

“天杀的你为什么就是这么固执!”持枪的劫匪好像要比马兆先崩溃了,“好,你不怕他死是吧,那我——”

“——你走投无路了,非常需要密码,对吗?”这句用的是俄语,他很成功地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终于让那人的手从扳机上松了下来。从此刻开始,马兆不能再看图恒宇了,他要全神贯注地看着绑匪,和绑匪对视,直到对方的视线转向他——还有枪口也一样。

他快速地说起来,唯有用语言挤出自己脑中的杂念,马兆话语中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量会吸引他人的注意,让人忍不住要倾听,尤其是当他几乎全部猜对了的时候,他用流利的俄语长篇大论,确保对方对信息的接收不受限于翻译器:“是不是它找来了?这场绑架是少有的你们违背了它指挥的行动,因为你们怕了。它只要你们勒索联合政府,你们却想谋求更多。我在这里几乎没有找到一件电子设备,你们实在太怕它找来。它不能让你们杀了它需要的人。想要成为机器生命的人,却畏惧被机器掌控,这难道不和你们的愿望背道而驰吗?你们怎么能做到变成数字生命又不被数字操纵呢?你们期待两种情况,最好的状况是它完全不在乎几个研究员被绑架,你们的计划成功,还得到了550系列的机器用以和它对抗。但事实显然不是如此。你的队友不傻,为什么三个人要至少留两个?威胁是一把只能用一次的武器,如果为一件事早早杀了图恒宇,再和联合政府谈判的时候怎么办?但你却在消失许久之后孤身前来,而且迫切地想要那份密码,急到宁可毁掉唯一能威胁到我的筹码,只能是因为你的队友们正在被它攻击,你没有时间与联合政府争论,必须要立刻得到550系列的支持,无效化追击你们的机器。”

果不其然,绑匪的枪口转了向。这个临时起意的计划之中,他们二人都要承担一定的风险,马兆能预判到对方接下来的动向,如果不幸,他会死在枪下,就像刚刚图恒宇所面临的。但图恒宇已经摆脱了束缚,劫匪的手距离他的脸很近,在动物本能的驱使下,他一只手抓住对方的胳膊,而嘴则狠狠地对准手指咬了上去。

因突如其来的袭击慌了神的人要用蛮力把图恒宇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然而却扯不开。图恒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血腥味在口腔中炸开也不罢休,他是真的要用嘴活生生地撕下肉或者咬断骨头。寻常人伤人前总会有怯场,他却没有那种对自己的暴力的限制,他的偏执爆发时趋近疯狂,不怕见到敌人的血。

吃痛之下绑匪还是丢了枪,马兆踉踉跄跄地冲过来撞在纠缠着的两个人身上,三个人一起跌倒,场面乱成了一团。图恒宇被压在绑匪身下,他的胳膊箍住对方的脖颈,在绝境中身体迸发出死一般的力道,胡乱地用那段已经在二十几小时内被他在墙壁上磨得锋利的银条反复切割着,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割到了动脉,而只能重复用力刺入、搅动、向下划的动作。分明杀人的是图恒宇,他自己却要哭了,口中习惯性地念叨着寻求帮助:“马老师……你帮我……帮我……”

马兆手无寸铁,根本不知道能帮他什么,他负责用体重压住绑匪不断挣动的腿,双手扣在垂死挣扎的人脸上,狠命向上顶着他的下巴,好把对方脆弱的喉咙暴露出来让图恒宇割。绝望的暴徒合紧牙关,正好咬住了马老师的虎口,剧痛之下马兆喊道:“图恒宇,你快点!”

他好像没意识到自己正催促着学生快些杀人,仅仅因为支撑不住而希望对方不管做什么都快些结束罢了。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等绑匪真的不再动作、连痉挛都消失了的时候,他们才脱力地爬了起来,结束掉这场漫长到残忍的反杀。灯光下图恒宇的脸色苍白,脸上又是血迹又是泪痕,他不是失血过多的那个,却单薄得仿佛游魂,人已经死了他还怔怔地看着。

图恒宇只看尸体不看马兆,用很低的声音说:“他要杀了我,我死了我女儿就没有重活一遍的希望了,杀我就是杀我女儿,我不能让任何人再伤害我女儿,所以我一定要杀了他。马老师,我必须得做。我必须得做。”

他反复说最后一句话,既像对马兆又像对自己解释,直至声音低不可闻。马兆叹了口气:“走吧。不然待会儿还会有人回来。”

“马老师,我——”

“——不怪你。”马兆抬手,像安抚小孩子一样拍了拍图恒宇的肩膀,实际却是抚摸了对方的颈侧,他的抚摸让一只处于应激状态的动物也渐渐镇定了下来,“走吧。”

-

他们从防空洞中爬出来,恍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于一片茂密的森林之中。为了避免被折返的绑匪追赶上,他们只得随便选了个方向一头扎进去,天色早已黑了,幽暗的森林好像一个黑洞,能将所有没入其中的身影吞噬。他们跌跌撞撞的,两个人都体力不支,马兆的腿废了一条,只能由图恒宇搀着他向前,大大降低了行进速度。

走了半个小时后,图恒宇停下来:“我好像听见无人机的声音。”

马兆听了一会儿:“是绑匪在找我们。看来他们还是怕用机器,只能使用手动遥控的老型号,联邦政府的寻人用无人机声音比这小得多。森林里太容易迷路了,他们不敢进来,只能在外围搜寻一下。”

图恒宇环视着四周:“我们很可能已经迷路了。他们进不来,我们也没法出去啊。”

马兆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他指向图恒宇的衣服,它正缓慢地向下流淌着血水,虽然潮湿但还勉强能御寒,所以图恒宇没有丢掉:“以前数字技术不发达的时候,在深山里找人都用猎犬,狗的鼻子擅长分辨各种气味,我们两个身上的血味对它们来说一定很明显。现在没有狗了,但我曾经给刑侦方面写过一个模拟猎犬分辨气体的程序,气敏型机器后来得到了广泛应用,联邦政府一定能找到我们。接着赶路吧,再走快点。”

二人休息片刻后重振旗鼓,直走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绑匪的无人机被甩丢后四周彻底没有了任何来自人类世界的声音,密林的地势高低起伏,他们找了一个地面的凹陷处就地休息,马兆所有力气都消失殆尽,下坡都要一点点挪下去,好不容易靠上土堆后只有喘气的份了。他不停流冷汗,一路上图恒宇已经见过他擦了无数次,到最后马老师干脆放弃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胳膊抬不起来。现在他脸上覆着一层水雾,时不时有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滚落,图恒宇有点担心:“马老师,你还好吗?”

马兆感觉自己像被浸在油里,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艰涩。他不顺畅地转头看图恒宇,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最终得出了一个不妙的结论:“图恒宇,我看你重影了。”

图恒宇伸出一根手指:“这是几?”

马兆说:“二?”

图恒宇顿了顿,默默地又抬起一根:“答对了,您没事。”

“你不用骗我,我知道自己什么情况。腿和胸口都不严重,最多骨裂但不致命。但我的内脏可能破裂,没有医生会很麻烦。你帮不上忙,先冷静,保存体力等待救援。”他还颇为不近人情地补充了一句,“就算我死了,你也别想把图丫丫的生命卡接进550w的端口。没有我拦着你也有其他人抓你,真干了你要坐牢的你明不明白?”

“马老师,”图恒宇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死。”

接着图恒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马兆聊天,希望对方不要陷入昏迷的状态,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没话找话过,现在他们二人的状态都不适合谈论需要高度耗费脑力的问题,只好聊些日常的琐事。经过马兆的提醒和自己的搜刮,他竟然想起了很多大学时的趣事。

图恒宇说,研究院的同事都觉得您从来不生气,但我记得读研时您曾经被一个师兄的论文气得不想说话。马兆说,你的论文有时候也挺气人的。图恒宇说,有师兄的那么气人吗?马兆沉默片刻,好像真的在思考论文的内容,最后他说,没有,比他好得多,你一直是个好学生。图恒宇说,丫丫刚出生的时候您还抱过她呢。马兆说是啊,其实我挺惊讶的,小婴儿那么脆弱,你把她递给我,也真不怕我不小心摔了。图恒宇说,怎么可能,马老师你做事从来不出错,我相信你。他接着问马兆,我听得懂俄语,您说的‘它’到底是指什么东西?世界上真有数字生命体吗?马兆说,如果丫丫当年没死,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你不能知道。他又说,别觉得遗憾,那不是真实的东西,知道了不会怎么样。就算真的有监控一切的数字生命,它也听不见我们两个现在的对话,树林里没有它的耳目。图恒宇反问,真的听不见?马兆说对,听不见。森林多安静啊。

然而马兆的状况还是持续地恶化着。最初是视力,然后是听力,最后他居然开始咳血了。他给图恒宇的回复也从一来一回地聊天变成言简意赅的几个字,有的时候图恒宇说了很多,马老师却只嗯了一声以作回答,证明他还没死。

“救援还是没来。”图恒宇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不该提起的话。但渐渐升起的绝望感让他变得愈发焦躁了。

马兆咳了一声,又有些血从他嗓子里呛了出来,在夜色的映衬下仿佛已由鲜红转变为可怖的黑色。其实他们二人都无法看清,却被压抑的氛围驱使着不由自主地相信,这流淌的黑红正昭告一个人生命的终结。倒计时的指针仍在转动,他们还剩多少时间呢?马兆的情绪很镇定,困扰着他的是呛血导致的口齿不清,男人咕哝了一会儿,终于找回了吐字清晰的能力。

他看着图恒宇,尽管图恒宇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能看清自己,但他知道马老师勉强聚焦起的视线意味着对方的关注。

“根据我之前的推断,我存活的概率不算太低。但依照我现在失血的速度,四个小时之内得不到有效治疗,我撑不了更久。你还记得我说过的程序吧?气敏型机器人从理论上来讲可以跟随我们一路上遗留下的血迹判断我们的方位。”

图恒宇不明所以地摇摇头,因为产生了不妙的预感而急于打断对方:“救援没找到我们,说明那个程序实用性不强,受环境干扰过大。您不该过于信任它。”

“还有一种可能呢?”

图恒宇顿了顿:“留下的血液太少,不够它们监测。”

“程序通过了我的验证,在实验室环境里,它表现得很灵敏,但现实环境的多重影响下,尤其还有大片的森林遮挡,它的判断必然会产生误差。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血,用来刺激机械反应。我们没有标记物又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只能这样吸引救援队的注意,”马兆的语速很快,语调又平,用他那惯常波澜不惊的口气,三言两语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即使那人正是他自己。“我的体重是65千克,身体内大约有4升的血,你最多能放出来3.5升,但是也足够了。如此庞大的样本量机器一定能检测到。假设四小时后救援队仍旧不能定位我们,”他异常平静地说道,“图恒宇,如果到时我死了,你就放我的血吧。你要想活下去,这是唯一的办法。”

“别说了。”因为失血过多,图恒宇的脸色一片惨淡,绑匪打伤了他的眉骨,此时伤处已经高高肿起,他漂亮而惨白的脸蛋上一塌糊涂地遍布着凝固的血迹和干涸的泪痕,其中有两道染红了颧骨,是被马兆沾血的手指蹭上的属于马兆的血。

图恒宇没有流泪,他只是颤抖着眼睫,用他同样颤抖的手抓住了马兆的衣服。马老师的白大褂下是深色的工作服,已经被血洇湿,还看不出鲜红刺目的颜色。当图恒宇的手指触碰到那一汪湿润黏腻的血池时,仿佛他的血在此刻和马兆的血融合在了一起。他吐字还是很慢,却莫名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他的手指很用力地收紧了,合拢的五指把那片衣料死死抓在掌心里,图恒宇不去看马兆的眼睛,而是低垂了眼帘,盯着对方身上的某一点血污一字一顿地讲道:“您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我真的要生气了。”

如果他不是身处这万籁俱寂的夜晚,或许图恒宇还不能察觉到自己心中的愤怒。如果马兆死时他有必须要完成任务或者只是普通的工作,图恒宇都会投入到眼前的事物中去,然后忘记刚刚产生的一点情绪。如果他不幸也很快死了,那他将再也不会有机会辨明当看到马兆对死亡的洒脱时自己心里究竟想着什么。

但此刻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安静的森林和沉浮于生死交界的马兆,他意识到那种感情是愤怒和痛苦。他不知道马兆为什么能不执着,甚至淡漠看待他自己的生命,理所当然地觉得其他人也能和他一样看得开,却不知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将带来多么长久的锐痛。死去的人轻易放了手,活着的人却放不下,怎么有这样的道理?那苦涩的怒火灼烧着他的心脏,让图恒宇忍不住想要质问:“您就不怕死吗?”

马兆却回答他:“怕啊。谁不怕死,我也不想死啊。我又没让你在我没死的时候放血。”他好像笑了,有点调侃图恒宇的意思。马兆的笑是很少见的,他也少见多愁善感的时刻,也许真到了生死关头,在剧痛的幻觉的碾压下,他才能露出一点心中的私情,让人们顿悟般地知晓,一个机器一样的人类也有着柔软的一面,而且那部分很大、很大。“那帮人用枪指着我让我读条件的时候,我读了三分二十二秒。我是在博一个概率,读完后我可能当场被杀也可能再活一段时间,杀掉传信人做威慑太常见,他们不一定信我的说辞,不一定像我设想的那样迫切地需要量子计算机的权限。我只能读秒,每数一秒就离结局更近一点。我怕死,所以数了三分多钟的时间,然后我接受了,现在也一样。如果我当时被杀,你和程佩就有活着的机会,只有死路可走的时候,能知道其他人不用死已经很好了。图恒宇,活着吧,我想让你活下去。我知道你不想再做被留下的人。但是活着吧,活在现实里,别再为死人伤害你的生命了。”

图恒宇听见了马兆的呼吸声。他发现当他不说话的时候,能从二人混合的呼吸中分辨出对方的喘息。一呼一吸的重复,就像有意义又无意义的生命。活下去的意义只是活着本身,呼吸也一样。马兆的话他还是没有给出答复,他只是留在原地,听着马老师的呼吸,仿佛捕捉到马兆的生命。在复活图丫丫这件事上,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他几乎可以预料到自己和马兆分道扬镳的那一天,然而现在他只觉得平静。

他平静地等待明天的到来,等待命运将他与马兆裹挟着摆在应有的位置,成为在时代洪流中的一幕戏剧里演出的小小角色。生命使他痛苦,但是这等待如果是和马老师一起,在此时此刻,他并不为此感到愤怒。唯有在马兆身边时,很偶尔的他能忘记失去了图丫丫的伤痛。图恒宇听见了直升机的声音,还有联合政府救援人员的呼喊声,他们终究还是找到了。他站起身,直升机刺目的灯光照亮了这片密林,他整个人沐浴在强光中,莫名其妙地又想起马老师的话。就算有监控一切的数字生命,也无法听见在密林中他们私密的交谈。而等到他们重新和世界建立了联系,这样安宁的时刻就不会再有、也不会再被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重新提起了。但这段记忆确实是存在的。人类把不再提起的话语都封存进黑匣子里,由失事飞机带着埋藏在回忆的森林中,然而埋藏却不是摧毁,等到他们再一次落入绝境之时,等到图恒宇或者马兆再次为了生死的长夜而痛苦或愤怒的时候,图恒宇确信他们将在那时找到坠落的飞机,重新打开匣子,重回这永存的安宁的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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